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2)

將一切事物詩化了的我們的祖先,把住宅中最不潔凈的廁所,建成了最雅致的場所,與風花雪月相聯系,使人融化於依依戀幕的遐想之中。西方人視為最不潔凈的廁所,在公眾面前不育提及;與之相比,我們日本人則極為賢明而深諳風雅之真締。

如果要對日本廁所強求其缺點,則是距正屋稍遠,夜間有所不便,嚴冬臘月,易受風寒;但正如齋藤綠雨①君所說“風雅就是寒”,在那樣的場所能呼吸與室外同樣寒冷的新鮮空氣,覺得心曠神怡。

賓館中的西式便所雖有暖氣設備,反而令人生厭。喜歡建築茶室的人士覺得這種日本式的廁所最為理想。象寺院那樣房屋寬敞、居住人數不多而灑掃的人手又齊全的地方當然是如此,但普通家庭要經常保住這種整潔,實非易事。

特別是居室鋪上地板與席子,又講究禮儀禮節,雖勤於灑掃,還是顯得不夠潔凈。所以廁所裏鋪砌瓷磚、裝上沖洗式水槽和便池等凈化裝置,既衛生又省事。可是這樣便與“風雅”、“花鳥風月”等詩情畫意完全絕緣了。

西方式廁所內是那麽明亮,四周又是潔白的墻壁,而難於出現心滿意足地享受漱石先生所謂的“生理性快感”的氣氛。到處是潔白的瓷磚,確是異常清潔,但對身體內排泄物的處理,我想不必那麽關註。無論俊美女郎的肌膚多麽冰清玉潔,在人前赤裸臀部和雙足,總是不禮貌的,與此同理,將赤裸部分照得雪亮,更是有失體統,裸露部分十分清潔,便使人聯想到其余之處了。廁所裏四周還是籠罩著朦朧薄暗的光線為妙,何處清潔,哪裏骯臟,模糊地泰然處之為妙。

因此我建造住宅,無凈化裝置,但一律不用瓷磚而鋪以柄木地板,這樣富有日本風味,但為難的是便器。眾所周知,水沖式的均以純白的瓷磚制成,附有鋥亮的金屬把手。就我的定貨而言,無論男用的或女用的,都以木制的為上品,塗蠟的最佳。用木質制作的,經年累月,雖漸呈灰黑色,可是木材的紋理仿佛具有魅力,神奇地令人心神安適。尤其是青翠的杉樹葉散落在木制小便池裏,不僅使人眼目清明,而且靜謐得絕無任何音響這一點,真是太理想了。我即使不能仿效那樣奢侈的裝置,但至少想制作一個自己喜愛的水洗式便池。如果特意定制,則手工與費用昂貴,只得作罷。

這樣,我深深感到照明、暖室、便器等等,引進國外器具,當然別無異議,可是為什麽不稍稍重視我國的風俗習慣與趣味生活,適應本國國情而加以改良呢?這是極為重要的事啊!

①齋藤綠雨(1867一1904),日本小說家,評論家。

業已盛行的方形紙罩座燈式電燈,使我們重又意識到一時忘卻了的“紙”所固有的柔和與溫馨,體會到這比玻璃制品更適合日本家庭,可是便器與火爐等即使到了現在,完全適用的式樣尚未見出售。

至於暖室設施,我在試裝的火爐中安置電磁石,這最為適用。可是就連這樣簡單的裝置,也無人制作。現在雖有不大暖和的電氣火盆,與普通火爐相似,但不適合暖室裝置。現有的成品,都是些不適用的西方式火爐。

可能有人認為對這些瑣細的衣食住的趣味問題,不必苛求,只要能擺脫凍餒之虞,用具式樣不必過於操心。事實上無論怎樣有意忍耐,“下雪之日才寒冷”,所以眼前有了便利適用的用具,就無暇講究風雅不風雅,而滔滔地講述那種用具的優越性,則是萬不得已。

對這問題,我經常在思考,認為如果東方與西方具有截然不同的獨自發達的科學文明,那我們的社會情況與今日相比,則會截然不同吧。例如,如果我們具有自己獨自的物理學、化學,則以此為基礎的科技、工業等等,也將獨自發展,那我們就會生產各種適合我國國情的日用機械、藥品、工藝品了。不,也許對物理學、化學等各種原理,將與西方持有不同見解,有關光線、電氣、原子等的本質及性能,與現在使我們西方化了的科學不同,可能會出現異樣的光輝。

我對於這些科學的原理,不甚了解,只不過想象而已,但主要在實用方面的發明,如果能向獨創性的方向發展,則不僅衣食住的式樣,進而對於我們的政治、宗教、藝術、實業等等的狀態,也會給予廣泛的影響,由此,我們不難推測東方是東方人的,東方人是能夠開創另一個乾坤的。

就最近的事例看,我曾在《文藝春秋》上發表過《自來水筆與毛筆的比較》一文,談到假定自來水筆是古代日本人或中國人發明的,那一定不用鋼筆尖而會用毛筆頭,墨水也不會用那種藍色的而會用近乎墨汁的液體,液體由筆桿向毛端滲出;這樣,西洋紙不適用了,就要求大量制造生產近似日本紙的紙張,或半改良紙張。如果紙張、墨汁、毛筆等生產及運用一經發展,則鋼筆、墨水也就不會如此流行了。從而羅馬字論等論調也就失卻了市場,而對漢字、假名文字的愛好,也就會日益增強。

不,不僅如此,我們的思想、文學也許不會如此模仿西方,而更向獨創性的新天地突進吧。

如此想來,這不僅事關小小的文房四寶,其影響所及是無邊無際地大的。

以上種種論述,可能是小說家的空想,時至今日,我深知不可能逆轉而糾正的了。

因之我的這種想法但願被視為不可能實現的,不過是愚癡之見而已。

愚癡雖是愚癡,總之與西方人相比較,我們是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損失。一言以蔽之,西方循著顧利的方向運轉直至今日,而我們則由於不得不吸取優秀文明,卻與過去數千年來的發展方向背道而馳,由此產生了各種障礙與煩惱。

當然,我們如果不效仿西方,則五百年前直至今日,物質文明也許無多大進展。

如果現在到印度、中國的鄉村去看看,他們還過著釋迦牟尼和孔子時代相仿的無多大變化的生活吧。但是他們選取了適合於自己性格的方向在發展,雖然進程緩慢,但總是在持續向前邁步,有朝一日,他們可能不用他人之物,發明創造真正適合自己文明的利器,取代今日的電車、飛機、收音機等。

簡而言之,即使觀看電影,美國電影與法國、德國的電影,陰翳與色調就各不相同。演技、角色等自當別論,即就攝影而言,也會出現國民性的差異。盡管使用同一照相機、藥品、軟片,但情況依然不同。如果我們具備了自己固有的照相技術,就能攝取適合我們的皮膚、容貌和風土人情的照片了。

留聲機、無線電等如果是日本人發明,我們就能制造生產更加發揮我們自己的聲音與音樂特長的樂器了。原來,我們有的是輕柔有節的以精神為主的音樂,但一旦灌入收音機,用擴音器大聲播放,大半的魅力便消失了。至於我們的說話藝術,聲音輕,話語少,而且“間歇”最為重要,如果一用錄音機、擴聲器,則“間歇”完全消失。於是一如我們迎合機器一樣,反而將我們的藝術本身歪曲了。

西方各國原來已經十分發達,因之他們的藝術當然能夠很好地適應自己的情況。在這點上,我們日本人實在蒙受了種種損失。

聽說紙是中國人發明的,我們對於西洋紙單作為日用品使用以外,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一看到唐紙與和紙的肌紋,總有一種溫情親密之感,即會心情安適寧靜。同樣一種白色,西洋紙的白與奉紙①、唐紙之白不同,西洋紙的表面雖有反光,奉紙與唐紙的表層卻嬌柔得似瑞雪初降,軟蘇蘇地在吸取陽光,而且手感溫軟,折疊無聲。這與我們的手接觸綠樹嫩葉一樣,感到濕潤與溫寧,而我們一見閃閃發光的器物,心情就不大安寧了。

西方人的飲食器皿都以銀、鋼鐵或鎳制造,研磨得鋥亮。我們卻嫌棄那種光亮。雖然我們有時也用銀壺、銀杯、銀酒器,但不磨得亮光光的。相反,我們卻喜愛器皿表面不太光亮、隨著年月的推移變得黑黝黝的用具。無知的女傭將特意保留著銹跡的銀器,擦得鋥亮,反受主人叱責。這是家庭同常有的糾紛。

近來,中國飯館一般使用錫器,這大概是中國人喜愛古色古香的器皿之故。新的錫器看起來與鋁相似,我們對比無甚好感。可是中國人定在錫器上繞刻制作年月,視為風雅之物。而且在其表面雕刻詩詞,隨歲月流逝,表面漸呈灰黑色,看起來詩詞與器皿非常吻合。總之,一經中國人之手,薄薄的閃光的這種輕金屆錫,就成為朱砂器皿一樣富有深奧幽靜的珍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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