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4)

我曾被邀參加某次茶會,端上來一碗醬湯。平時隨便飲用的那種稠糊的赤褐色場汁,在搖曳、隱約的燭光映照下,沈澱在黑漆的碗底,令人感到富有深沈優美的色彩。

此外,在大阪、京都,炒菜都用濃醬油烹調,那種膠稠的光亮液汁,多麽富有“陰翳”色彩而與“暗”相調和啊!

但白色醬油、豆腐、魚糕、山藥汁和白生魚片等純白色的食物,如置於周圍雪亮的房屋裏,那就難於顯示其本色了。

白米飯如盛入黑漆光亮的飯桶裏,置於暗處,一看就會引起美感而刺激食欲。那剛剛燒煮的雪白米飯,一揭開鍋蓋,飯香撲鼻而來;盛入黑色容器,看到一粒一粒宛如珍珠閃閃發光的飯粒,凡是日本人誰不感到這米飯是多麽珍貴啊!

如此想來,我們知道我們的飲食常常是以“陰翳”為基調,與“暗”有著切不斷、離不開的關系。

①指日本有名作家夏目漱石。

我對建築簡直是門外漢。

西方教堂的哥特式建築,屋頂高高尖尖,尖端直聳雲霄,人們以此為美;與之相反,我國的寺院,建築物上端建一大大的屋脊,屋檐下有深廣的庇萌,全部構造圍集其中。

不僅寺院,即使宮殿、居民莊宅,從外部看,不論瓦葺茅葺,最顯眼的是大大的屋頂和其庇蔭下充溢著的濃“暗”。

有時,雖是白晝,軒下卻宛如洞穴一樣幽暗,甚至連大門、門口、墻壁、廊柱都看不清楚。

知恩院、本願寺那樣宏偉莊嚴的建築也好,田舍茅屋也好,同樣如此。

昔日大部分建築,軒以下與軒以上的屋頂部分相比較,從目所能及之處觀看,至少屋頂重而堆砌高,面積也大。

如此,我們營造住宅的最重要的是將傘一樣的屋頂擴展開來,在大地上撒落一片日蔭,在這薄暗的陰翳中建造。

西方的建築也有屋頂,但他們不是為了遮蔽陽光,主要是避雨露,盡量減少陰蔭,至少要求室內充滿陽光。這從外形觀看是可以首肯的。

日本建築的屋頂如可稱之為傘,則西方的只是帽子而已。而且如遮陽帽那樣,帽檐狹小,日光直射軒端。

日本房屋的屋檐遮蔭寬長,大概是與氣候風土、建築材料以及其它種種原因有關系。例如日本建築不用煉瓦、玻璃、水泥等物,為了防止從側面吹打過來的風雨,必須加深加大遮陽;日本人也認為居室明亮要比陰暗舒適便利,但又只得那樣建造的吧。

所謂美是從實際生活中發展起來的觀念,我們的祖先無可奈何地居住在幽暗的房屋中,不知何時竟然在陰翳中發觀了美,此後為了要達到增添美這一目的,以至利用了陰翳。

事實上,日本居室的美與否,完全取決於陰翳的濃談,別無其他秘訣。

西方人看到日本人的客廳陳設簡樸,頗為驚訝。室內只有灰色的墻壁,別無其他裝飾,誠然不能理解。這是西方人對陰翳之美毫無認識之故。

日本人則不然,在陽光不易透入的居室外側築有突出的土庇,或緣側附建走廊,更能避免陽光直射。

淡談的日光從庭院反射,透過紙門悄悄地進入室內。我們居室美的要素,無非是在於間接的微弱的光線。

這溫和靜寂而短暫的陽光,悄然地灑落室內,沁入墻壁間,仿佛特意為居室塗築了一道顏色柔和的沙壁。

倉庫、廚房、走廊等處,可用光色塗料,而居室則用沙壁,不過分明亮。若居室過於明亮。則淡淡光線的柔和纖弱韻味將消失。我們隨處可以看到閃爍不定的光灑落在黃昏暗淡的墻壁上,傷佛以冀保存其艱辛的余生。

我們就是喜愛這種纖細的光線。

在我們看來那墻壁上的余光或者微弱的光線,比什麽裝飾都美,我總是親切地欣賞而百看不厭。如此,這種沙壁仿佛是被齊整的單純一色而無花紋的光亮所描繪;居室則每間底色雖各不同,但只有極小的差異。

與其說是顏色不同,不如說僅僅是濃談之差而已,不過是觀賞者感覺不同而已。而且,由於墻壁色澤稍異,因之各居室的陰翳多少也帶有不同的色調。

原來,我們在客室中設置壁龕,懸掛立軸,供有鮮花,這與其說具有裝飾作用,不如說主要是深化陰翳。

我們掛一幅詩畫,也註意到立軸與壁龕墻壁的調和,即主要是與“壁龕配合”為第一。

我們重視掛軸的書法與繪畫的巧拙,同樣亦認為裱裝極為重要,實在也是同一原因。如果壁龕配合不當,無論怎樣的名詩畫也會失去作為掛軸的價值了。

相反,一幅書畫,並非傑作,可是懸掛居室,與房屋極為調和,則掛軸與房屋立即顯得耀眼。

這些詩畫本身並不特別高明,可是一旦作為掛鈾,何以能與房屋如此配合默契呢?這是因為與紙張、墨色、裝裱的古色古香有重要關系。因為古色古香的詩畫具有壁龕與居室的暗度相適應的平衡感。

我們曾訪問奈良、京都的有名古剎,看到了一些被寺院視為珍品的掛軸懸掛於深奧的大書院的壁龕中。

那些壁龕,白天也較幽暗,書畫圖像看不清楚。只能邊聽導遊的說明,邊探視褪了色的墨跡,憑想象感覺它的高明,可是那模糊不清的古詩畫與薄暗的壁龕配合卻是多麽地美妙!不僅圖像模糊不成問題,相反,那樣不鮮明的圖像反而覺得頗為適宜。

總之,這種場合,那古畫不過是隱約、微弱光線所掩映的優美的‘面”,不過起了與沙壁相同的作用。

我們選擇掛軸,要珍重時代和古雅的理由,即在於此;新的圖畫,無論是水墨的或者淡色彩的,一不註意即會有損於壁龕的陰翳。

如果把日本的居室比喻為一幅墨畫,則紙拉門是墨色最淡的部分,壁龕為最濃的部分。我每次看到異常幽雅的日本客廳的壁龕時,總感嘆日本人理解陰翳的奧秘,掌握光與陰翳的巧妙運用。

其實這兩者之間並無任何特別的聯系。

要言之,只有以整潔的木材與整潔的墻壁隔成一個凹字形的空間,由此透進的光線,可在這凹形空間隨處形成朦朧的隈窩。

不僅如此,我們還眺望書齋窗上掛著的橫木後面、花盆周圍、棚架之下充溢著的黝暗,雖然明知這裏並無陰蔭,卻感覺到這裏有寧靜的空氣,永規不變的閑寂在領略這種黝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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