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3.2)

  五

  對我來說,普希金是我當時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

  他什麼時候使我著迷的呢?我從小就聽過他的詩歌。我們提起他的名字幾乎總是很親見的,就象對一個親戚、一個完全屬於“我們的”人一樣,無論在一般的還是特殊的生活環境裏,他都同我們在一起。他所寫的詩都是屬於“我們的”。他為了我們並懷著我們的感情寫作。在他的詩中所描寫的風暴,“空中旋轉著雪花的風濤”①,把陰雲吹滿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緬卡的莊園附近,冬夜的肆虐怒號的風雪一樣。母親有時沈湎於幻想,含著一絲可愛的、慵倦的微笑,用古腔古調給我動聽地吟誦“昨天,我和一個腰騎兵相對飲酒”的詩句②,這時我會問:“媽媽,同哪個驃騎兵飲酒?是同死了的叔叔嗎?”當她朗誦:“我在書裏發現一朵小花,它早已幹枯了,也不再芬芳”③時,我也看見這朵小花夾在她自己那少女時期的紀念冊裏……至於我的幼年時代,那它是完全同普希金一起度過的。

  萊蒙托夫也與我的少年時代密不可分。

  蔚藍的草原一片寂靜,

  高加索象個銀環,把它箍緊。

  它高臨海濱,皺著眉頭靜靜睡眠,

  它象個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

  傾聽著洶湧波濤的寓言,

  而黑海在喧嘩,一刻也不平靜……④

  這些詩句多麼迎合我少年時代對遠途旅行的奇異的憂思,滿足我對遙遠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適應我內心隱秘的心聲,它喚醒和激發我的心靈!但我最感親切的還是普希金。他在我身上喚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為自己的情感和賴以度日的伴侶!

  我在嚴寒的陽光明媚的早晨睡醒,心中倍加高興,因為我同普希金一起高聲贊嘆:“冰霜和陽光,多美妙的白天!”⑤他不僅如此出色地描寫了這個早晨,而且還同時給了我一個神奇的形象: 

  美麗的人兒,你卻在安眠……⑥

  我在暴風雪中醒來,想起今天要帶獵犬去打獵,於是我又象普希金一樣開始這一天了:

  我問:天氣暖和嗎?暴風雪可還在下?

  地上有沒有雪絮?能不能騎上馬

  出去遊獵,或者頂好在床上翻看

  鄰居的舊雜誌,直等到吃午餐?⑦

  到了春天的黃昏,金星在花園上空閃耀,花園的窗戶都已打開,普希金又同我在一起,表達了我內心的願望:

  快來吧,我的美人,

  愛情的金星

  已經升上了天庭!⑧

  天空已完全暗了下來,整個花園都在苦惱,夜鶯也使人苦惱不堪:

  你是否聽見了在叢林後過

  夜間愛情的歌手,唱出你的哀愁?⑨

  我睡在床上,“床邊燃著一支悲傷的蠟燭”,——真的是一支悲傷的油蠟燭,而不是一盞電燈。是誰流露出自己少年時代的愛情,或者更正確地說,流露出愛情的渴望,是他還是我?

  夢神呵,請你給我苦惱的愛惜

  以甜蜜的歡樂,直到黎明!⑩

  而那邊“樹林又脫去自己的紅衣,冬麥地又遭受瘋狂的遊戲”,對於這種遊戲,我也同樣著迷:

  多麼快呵,在遼闊的原野上,

  我的新裝蹄鐵的馬在飛奔!

  它的蹄子敲著凍結的土地,

  發出多麼清脆、響亮的回聲!⑾

  晚上,當朦朧的、紅色的月亮靜悄悄地在我們死寂的、黑暗的花園上頭升起的時候,在我心中又響起了這奇妙的詩句:

  在松林後邊,朦朧的月亮,

  象個幽靈,在東方冉冉上升,——⑿

  我的心靈充滿了一些難以言表的夢幻,癡想著那不可知的和永遠使我心醉神迷的東西。在這個寂靜的時刻,這不可知的東西正在一個遙遠的異鄉中:

  走向喧鬧的波濤沖擊的海岸……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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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普希金詩《冬晚》。

  ②見普希金詩《淚珠》。

  ③見普希金詩《小花》。

  ④見萊蒙托夫詩《紀念奧陀耶夫斯基》。

  ⑤見普希金詩《冬天的早晨》。

  ⑥見普希金詩《冬天的早晨》。

  ⑦見普希金詩《冬天》。

  ⑧見普希金詩《致多麗雅》。

  ⑨見普希金詩《歌手》。

  ⑩見普希金詩《致夢神》。

  ⑾見普希金詩《多麼快呵》。

  ⑿見普希金濤《陰雨的日子》。

  ⒀見普希金詩《陰雨的日子》。

  六

  我對麗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僅出於我的幼稚,而且也出於我對我們生活方式的熱愛。曾經有一個時期,俄羅斯的全部詩歌都與這種生活方式有著密切的關系。

  我鐘情於麗莎是符合古老的詩歌情調的,正象我鐘情於任何一個完全屬於我們這個社會階層的人物一樣。

  這個社會階層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義化了的,但它永遠在我眼前消失了,這反倒讓我覺得更好一些。

  我看見,我們的生活開始窮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貴它,我甚至有點古怪地為這種窮困而高外……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了同普希金的親近。根據雅澤科夫的描繪,普希金的家也決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墻上隨便裝飾著

  一些穿洞的壁紙,

  地板沒修理,只有兩扇窗戶

  和一扇在窗子中間的玻璃門扉,

  屋角的聖像前擺著一張沙發,

  還有兩把椅子……

  但是,當麗莎住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們的窮困生活已被炎熱的六月所掩飾。那時花園已綠蔭如蓋,充滿了雕謝的茉莉花的清香,散發著盛開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遊泳。我們這邊的池塘沿岸,覆蓋著花園的樹蔭,浸沈在茂密的、涼爽的青草裏,池塘象畫中一樣,被高大的柳叢遮蔽著。柳叢的嫩葉瑩瑩,柔枝爍爍……對我說來。麗莎已永遠同這些可以遊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風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楊柳、太陽曬緩了的湖水以及綠苔的氣息融成一體了。柳樹的長葉非常芳香,但味道卻是苦澀的……

  這年夏天,我沒有到過烏瓦羅夫家,因為格列波奇卡是在農業學校度過這個夏天的——他由於在中學成績不佳轉到農業學校來了。烏瓦羅夫一家也沒有到我們這裏來,我們的關系十分緊張,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而引起的,這在鄉間很常見。但是,烏瓦羅娃終究還是來請求父親允許她們在我們這邊的池塘裏遊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們這裏來,這樣我就經常無意中同她們在池塘邊相遇。我對她們特別講禮,彎腰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雖說一向都有點傲慢,走起路來神氣十足,但穿著一件肥大的長袍,肩上披著一條大浴巾,向我還禮就已相當親切,而且還帶著訕笑,這大概是想起我當時在城裏從圖書館跑出來的狼狽情形。麗莎向我還禮先是羞羞答答,後來就愈來愈友好和親切了。她的皮膚已曬得有點黑,那雙大眼睛炯炯發光。她穿著一件藍領白色水手上衣,一條相當短的藍裙,頭上不戴任何遮陽帽,微微卷曲的黑發辮紮著一個白色的大花結。她沒有遊泳,只坐在池塘邊,看她的母親和烏瓦羅娃在特別濃密的柳叢下洗澡。但她有時脫去便鞋,在青草上走來走去,享受青草的溫柔與清涼。這樣我就好幾次看見了她的赤腳。在碧綠的草地上,她那白嫩的小腳顯得格外優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於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陽出來後再躺下睡覺,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間裏,坐在燈光下讀詩和寫詩,然後漫步花園,從池塘欄壩這邊眺望烏瓦羅娃,家的莊園……

  白天,在這欄壩上,常有一些農家婦女和姑娘。她們俯身在一塊放在水邊的、平坦的大圓石上,把褲子高高撩過膝蓋,露出紅潤的、粗壯的但畢竟還顯出女性溫柔的膝蓋,十分好看。她們一邊用搗衣杵捶著濕漉漉的灰衣服,一邊活潑而爽朗地高聲談笑。她們有時伸直腰,用幹袖子揩去額角上的汗珠。當我路過她們身邊時,她們竟放肆地跟我開玩笑,話裏有話地說:“少爺,你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接著又彎下身來,更用力地捶著,劈劈啪啪地敲打著,你一言我一語,不知為什麼嘻嘻哈哈笑起來。我趕快走開,因為我已不能再看她們彎下的腰身和裸露的膝蓋了……

  我們另一個鄰居——阿爾菲羅夫老頭的莊園離我們只隔一條街。他的兒子被流放了。近來,有幾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這裏來作客。她們都是他的遠親,其中有一位年紀小小的名叫阿霞,姿色楚楚動人。她身材高大,動作機靈,性格活潑,意誌堅毅,舉止落落大方。她喜歡玩槌球,照相,騎馬。我不知不覺成為這個莊園的常客了。我同阿霞開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誼,她用這種友誼給我沐浴,象給一個小孩洗澡一樣,同時,她十分高興同這樣的一個孩子交朋友。她常常給我照相,我們有時一連幾個鐘頭玩槌球,但往往因為我不會玩而停下來,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愛的口音斥責我說:“唉,你這個笨蛋,天呀,你多麼笨呵!”我們最喜歡的還是黃昏騎馬在大路上閑蕩。我在馬上聽到她的快樂的呼喊,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和散亂的頭發,感到只有我們兩人單獨在田間,看到她象弦琴一樣的身軀和在馬蹬上勒緊的左腿,它在飄搖不定的裙據下不時露出來,這我已經不能完全無動於衷了

  但這只是白天和黃昏,夜間我就獻身於詩歌了。

  一天,田間的天色已暗,溫暖的暮色漸漸變濃。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過一個村莊,這村子散發著夏天黃昏的氣息。我送阿霞回家後,便回到我家莊園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爾金卡的韁繩扔給馬夫,就跑進屋裏去吃晚飯,桌前兄嫂們都對我大開玩笑。晚飯後,我同他們一起到池塘後邊的牧場,或者又到那條大路上去散步,觀看那迷朦的紅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後冉冉上升,田間正吹來一股柔和的暖風。散步後,我終於單獨一個人了。周圍的一切——房屋、莊園、樹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無聲。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敞開的窗戶旁,讀書和寫作。微微有點涼意的夜風,不時從到處都有亮光的花園裏吹進來,搖晃著燭火。夜間的螟蛾成群地圍著燭光飛舞,一被燭火燒灼,它們就僻啪作響,發出一股好聞的怪味,掉落下來,漸漸灑滿整個桌子。一陣難熬的睡意襲擊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我千方百計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樣消散了。我站起身來,走到花園。在這六月天裏,月亮按照夏天的習慣,運行得比較低,它藏在屋角後,在草坪上投下寬大的陰影,從這陰暗處可以特別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靜悄悄地在東方閃爍。遠在花園、村莊、夏季的田野的後面,有時隱約可聞地從那邊傳來鵪鶉打鬥的聲音,這使人格外沈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樹正在開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射出溫暖的光輝。後來東邊露出魚肚白,看來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曉前一樣,這時從池塘那邊又只吹來一股暖風。我迎著這平和的氣流,悄悄地在花園裏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烏瓦羅夫家的莊園大院,與鄉村的牧場連在一起,而屋後的花園,又與田間相連。我從堤岸上看著那棟房子,完全可以想象到誰在哪裏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間裏的是麗莎,這房間的窗戶也直對著幽暗、茂密的花園……我想象著,在這個房間裏,麗莎正在樹葉的簌簌聲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輕輕地流淌著,從田裏吹來的暖風不時地走進窗戶,撫摸她那還是幼兒的夢境,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夢境更純潔,更美好的了。我懷著這種感情望著那邊,但究竟怎樣才能表達我這種感情呢!?

  七

  這種奇怪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延續了整個夏天,卻出乎意料地和急速地改變了。一天早晨,我忽然知道,比比科娃一家已不在巴圖林諾——她們昨天走了。我好不容易度過了一天,臨近黃昏去找阿霞,可我又聽到了什麼呢?

  “我們明天要到克裏米亞去。”她老遠見到我就說,聲調充滿快樂,仿佛要使我格外高興似的。

  此後,整個世界變得空虛和無聊了,以至我不時騎馬到田間去問蕩。田裏已開始割麥,我在田壟和麥茬之間一連坐上好幾個鐘頭,漫無目的地凝望著割麥人。我呆坐著,四圍幹燥、炎熱,只聽得鐮刀簌簌作響,頗有節奏。在炎熱得變成暗藍的晴空下,完全幹透了的、色如黃沙的麥子象高墻一樣聳立著,飽滿的麥穗俯首低垂。農民們解開腰帶,一個跟一個,整齊地、慢慢往前走,搖搖晃晃地向這片麥海進發。他們掄起在陽光下閃亮的鐮刀,沙沙沙,麥子一排。排放在左邊,身後留下黃色刺人的麥茬,露出幾條寬闊的空地。他們把整片田地慢慢刈光,一直刈到遠方,使它變成嶄新的模樣……

  “少爺,幹嗎白白地坐在這裏呢?”一個割麥人意味深長和友好地對我說。他是一個高大的農民,皮膚黝黑,長得很漂亮。“您把我另一把鐮刀拿來,跟我們一起割麥吧……”

  於是我站起身來,別無多話,走到他的大車跟前。此後就開始割麥了……

  始初我感到十分痛苦。由於過分匆忙和笨拙,我弄得精疲力竭,以至每天晚上回家,只能勉強地拖著兩條腿走路,腰桿象斷了一樣,直不起來,兩肩疼痛難忍,手上的血泡灼痛,面孔曬得發燙,頭發被汗水粘連,口中一股艾蒿的苦味。但後來我習慣了這自願的勞役,甚至很高興地想:

  “明天再去收割!”

  收割之後要裝車運走。這工作更加艱難,更加辛苦:把叉子插進一大捆有彈性的麥桿裏,用膝蓋撐起滑溜溜的叉子把豐,猛力一舉,弄得肚子發痛,然後把這捆沙沙響的重物拋到大車上,尖尖的穗粒撒滿一身。大車越難越高,放的位置越來越小,四邊都露出麥捆的穗粒……後來又用粗繩把大車上堆積如山的麥捆從各方面捆好。麥捆雖然很重,但仍然兩邊搖晃,刺人肌膚,並散發出黑麥的暖和的氣息,芳香撲鼻。接著用繩子全力把麥捆拉緊,牢牢地拴在大車邊緣的木桿上……隨後又跟著這搖搖晃晃的龐然大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慢慢地走,與鋪滿了灼熱的塵土的輪轂並行,不時瞧著在大車下顯得十分微小的役馬,心中不時同它一起使出勁兒,經常擔心這輛吱嘎作響的大車在可怕的重壓下再也承受不了,會在什麼轉彎的地方,由於轉得太急卡住了輪子,以至全部裝載轟隆一聲歪倒下來……這一切都不是開玩笑的,更何況在烈日下頭上不戴帽子,胸前汗流如雨,滿身滾燙,黑麥的灰塵紮得全身難受,兩腿累得哆嗦,滿口苦艾的味道!

  九月裏我還坐在打谷場上。平淡無奇的和貧乏可憐的日子開始了。脫粒機從早到晚在幹燥棚裏轟鳴著,撒出麥稈,吐出秕粒。一些農家婦女和姑娘,把粘滿塵土的頭巾拉到眼睛上,拿著耙子在脫粒機旁熱情地在工作。另一些婦女則在昏暗的角落裏有節奏地拍打著風車,她們握住風車上的把手,搖動裏面肩簸谷物的風扇葉子,並且不時唱著千篇一律的歌,歌聲哀怨動聽,淒惻纏綿。我老是聽著她們唱歌,有時站在她們身旁幫她們搖動風車,有時幫她們把已簸出來完全幹凈的麥粒適當地耙到一起,然後高高興興地把麥子裝進已準備好的敞開的口袋裏。我同這些農家婦女和姑娘們愈來愈親近和相好了。有一個長腿的紅發姑娘,唱歌比大家都大膽,盡管她的性格相當活潑和豪放,但內心卻很悲傷。她曾對我完全明白地暗示過,譬如說,她是絕對不怕再次結婚的。如果在我的生活中不發生新的事件,那就不知道這將會引起什麼結果。當時我意料不到自己的文章已發表在一家最大的彼得堡的月刊上,我的名字同當時最有名的作家並列在一起,並且還收到郵匯通知單,足有五十盧布。這都使我異常激動,我對自己說,不,這個幹燥棚對我已經夠啦,該要再去讀書和寫作,要開始工作了。於是我立刻給卡巴爾金卡備上馬鞍——到城裏去取匯款……雖然天色已晚,但我還是去備馬,套好馬後就沿著村莊、大路開始奔跑……當時田間一片空朦,冷落,使人悲愁,令人不樂,可是,我那少年孤寂的心靈卻多麼振作,朝氣蓬勃,迎接生活並對生活充滿信心!

  八

  四野陰沈,寒風蕭瑟。但我快樂地盡情呼吸這深秋的涼氣,用我年輕灼熱的臉去感受這凜冽的寒意。我一再驅趕卡巴爾金卡,我總喜歡飛快疾馳,喜歡鞭策我的坐騎,並且總是無情地對待它。這時我的馬跑得特別快。我是否思慮過和明確地幻想過什麼呢?其實,一個人在生活中發生一件重大的或頗有意義的事件,而這件事又要求立即作出決斷的時候,他是很少去思慮的,只樂於聽從內心的暗中支配。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那激越的心靈一路上都不停地在思考。思考什麼呢?我還不知道,只不過又希望生活有所變化,渴望自由和奔向什麼地方罷了……

  我記得,到了斯坦諾夫站時我稍許停了片刻。當時黑夜已經降臨,四郊更加陰沈,更加憂郁。看來,不只在這條荒僻的、早已被人遺忘的大路上,而且在周圍幾百裏之內也渺無人影。幽僻,空曠、荒漠……哎呀,好呵,我想了一想,把韁繩放下。卡巴爾金卡停住了,兩側猛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呆然不動了。我帶著凍僵了的兩膝,從熱烘烘的光滑的馬鞍上爬下來,機警地環顧著四周。我想起往日斯坦諾夫站的強盜的傳說,心中甚至希望今晚就碰上一次可怕的遭遇,同某一個家夥進行驚心動魄的搏鬥,我勒緊馬肚帶,束緊腰部帶褶的外衣上的皮帶。把掛在腰間的匕首放好,……寒風凜冽,象冷水一樣灌進我的腰間,鞭打我的全身,在我的耳邊呼呼地叫,在漆黑的田野、枯萎的雜草和麥茬地上象強盜一樣驚慌地沙沙作響。卡巴爾金卡兩側掛著馬蹬,腰上突起馬鞍的兩角,端端正正地站著,豎起兩只耳朵,神態奇異,仿佛它也知道這個地方的不好的名聲,也十分留神註視路上的某個地方。由於熱汗它渾身變黑,肋部和腹股溝都已變瘦了,但我知道它的耐力,只要站下來深深地呼吸一下就夠了,就可以重新上路,盡自己年邁的氣力奔馳,它愛我,對我一片忠誠,始終不渝。我懷著特別的溫情抱著它的細長的脖子,吻一吻它的抽搐的鼻嘴,然後我又爬上馬鞍,更快地往前趕路……

  後來黑夜臨近了,這是一個昏暗的、黑黢黢的、真正的秋夜。象在夢裏一樣,我開始感到這黑暗、這逆風和在腳下黑沈沈的地方喀噠喀噠響的馬蹄聲沒有個完……隨後,遠方城市和城郊的燈火出現了,它們好象久久地停在一個地方,燈光特別明晰,特別清楚,這只有在秋夜才可以見到……燈光終於愈來愈近,愈來愈大了。在黑暗的大路兩旁,出現了村莊的木板房頂,房頂下的窗戶照出明亮的燈光,舒適誘人。從窗子裏可以看到明亮的室內和在家中用膳的人們……在那明顯嗅到城市人多復雜氣味的地方,周圍都閃爍著無數燈光,窗戶通明。這時卡巴爾金卡的鐵蹄已在馬路上、大街上快樂而激動地敲響著……城裏比較安靜,比較暖和。這裏還是黃昏,而不是那漆黑的、在野外早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走到納紮羅夫的客棧大院,下了馬就徑直去吃晚飯……

  那一個晚上我思緒萬千!未必能說,由於我已在一個有名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已躋身於著名作家之列,我就真的如此激動,感到三生有幸了。我記得,當時我差不多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只不過有些興奮,雖然興奮得也夠厲害,但我卻能完全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整個身心都保持鎮靜,能夠接受和領略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使我非常快樂的是這個秋天傍晚的城市和我快步走到納紮羅夫客棧大門的情景。我一走到大門,就握住吊在門洞裏的一個生銹的鐵環,猛力向院裏拉響鈴鐺。接著我聽見門後石板路上有一個跛腳的看門人走路的聲音,他出來給我打開大門。到處是牲口糞的院子使人有一種舒適之感。在黑暗的屋檐下,在一個露天的敞棚裏,停放著許多大車,馬兒在吃草,發出嚼食的沙沙聲。在前屋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有一個土裏土氣的舊廁所,放出一陣惡臭。我提起凍麻了的雙腳,踏上木板臺階,順著腐爛的階梯走進穿堂。在這裏,我摸進屋大門的把手摸了很久。突然,門打開了,裏面是一個明亮的、溫暖的廚房,坐滿了人,滿屋是一股熱騰騰油膩膩的腌牛肉氣味——一些農民正在吃晚飯。廚房後邊,有半廂屋子是幹凈的。擺著一張大圓桌,一盞吊燈照得通明。在桌子跟前,為首的是一個肥胖的老板娘,她滿臉麻子,上唇長得細長;老板是個老頭兒,愁眉苦臉,目光森嚴,一副庸俗的小市民模樣;他骨骼粗大,一頭棕褐色的直發,長著一只蘇茲達爾人的尖鼻子,象是一個舊教徒。此外,還有許多風吹日曬、皮膚黝黑和粗糙的人在一起吃飯,他們都穿著斜領襯衣,外加一件背心……除了老板之外,大家都喝伏特加酒,都從一只公用的大湯碗裏用匙羹吃肉湯,湯上面浮著一層油,而且還有月桂葉……哎呀,我感到這多麼愜意呵!唉,這荒野的、令人憂郁的黑夜,這晚間友愛的城市生活,這些正在吃喝的農夫和市民,就是說,這整個古老的落後羅斯,她的粗野、復雜、力量和善於持家的風氣,以及我對神話般的彼得堡、莫斯科和一些著名作家的朦朧幻想,兼且我此刻也想喝酒,也想狼吞虎咽地吃這城裏松軟的白饅頭和菜湯,這一切都使人感到多麼愜意呀!

  的確,我酒足飯飽了,以至後來大家散了席,各自在院子、廚房、正房裏隨便找個位置躺下來,熄了燈火,睡得打鼾,一任臭蟲和蟑螂支配的時候,我還久久地坐在臺階上,光著腦袋,任十月夜間的空氣清潔自己有點昏暈的頭腦,在黑夜的寂靜中,我有時傾聽遠方某處伴舞的槌擊聲,這聲音沿著冷落的街道傳來,有時傾聽在屋檐下平靜地嚼食的馬的咯吱聲,這聲音偶爾被一陣爭鬥和兇狠的尖叫聲打斷。我一邊聽,一邊以自己愉快和有點醉意的心靈考慮著什麼……

  這一個晚上,我第一次想到遲早總要離開巴圖林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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