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
出殯後我還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待了半個月。那種生活不可思議地和可怕地剛剛結束了,我親眼目睹了一切,感受依然是鮮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日子裏,我感到更痛苦的是還要經受一次考驗——同即將回家去的安卿告別。但在這次考驗中,我也能發現某種令人傷心的慰藉。
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為了表姐決定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時候,我也留下來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安卿。雖然我對她的愛戀與日俱增,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把那矛盾的感情拖延下去。這些感情控制著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這本書是我當時在皮薩列夫的書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在事業的鼎盛時期,生活有如波濤,
我雖不可見,但看來到處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歡樂與憂傷,
也是它的降生與死亡。
生活的浪濤啊!
在這宇宙的喧鬧的織機上,
我毫不歇息地畢生在織紡,
無論是人類的豸蟲或者精英,
我都賜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
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雖然它還充滿著悲傷,但在這百花盛開、春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由於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變化,它使人產生了特別愉快的印象。大家覺得,應該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來重建生活了。現在全屋已經打掃得幹幹凈凈,許多地方變了樣,一些多余的舊家具搬到閣樓上去了,有幾件東西改放了房間,給表姐安排了一間靠近兒童室的新臥室,以前在小客廳後面的夫婦用的起居間改為一個寬敞的、擺著長沙發的客廳……然後又把死者用過的物品幾乎都收藏起來我有一次看見,在屋後的臺階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過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貴族制服、帶紅帽圈的便帽和絨毛三角制帽一起放進一只古老的大木箱裏……經濟上也開始建立新的制度。現在是由我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掌管了。正象主仆之間一開始常有的情況一樣,所有的仆人都竭誠服從他們,希望新的秩序能帶來新的局面,使每件事都能認真地卓有成效地進行。我記得,這使我非常感動。更令人感動的是,我的表姐已逐步恢復正常。她稍稍清醒過來了,開始變得平靜,跟通常一樣,有時還在吃飯時對孩子們提出的一些愚蠢而又可愛的問題報以一笑。彼得·彼得羅維奇和父親,雖然不多說話,但對她總是體貼入微的……
我覺得,這些既悲痛又幸福的日子已一閃而過。每天晚上同安卿分手之後,我為這種無休止的告別感到甜蜜,也感到悲傷。一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走進書房,蒙頭大睡,陷於明天會面的幻想。早上,我拿著一本書坐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裏,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那一個時刻,盼望又能領著安卿跑到河邊去到處遊蕩。在這個時候,維甘德的幾個小女兒通常是同我們在一起的,不過,她們總是跑在前頭,沒有妨礙我們……中午回家吃飯,午飯後我又把《浮士德》再看一遍,——又開始等待晚上的會見……每到傍晚,一輪明亮的新且出現在花園下邊,夜鶯開始啼唱,神秘莫測,宛轉悠揚。安卿坐在我的膝蓋上,擁抱著我。我聽到她的心房在跳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一個女人身體的愜意的重量……
她終於走了。我從來沒有象那天一樣發瘋地痛哭過。不過,我是對整個世界、對生活、對人的肉體與精神的美都懷著莫大的溫情、愛戀和淒苦而痛哭的啊!晚上,當我已哭得神智不清,慢慢地沈靜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又走到河邊去漫步。突然,送安卿到車站去的馬車,返程時趕到我的身邊,車夫把馬車停住,遞給我一期彼得堡的雜誌,我一個月前曾向它初次投寄過詩稿。我一邊走一邊翻,我那有魅力的名字象閃電一樣闖進了我的眼簾……
次日清晨,我徒步回巴圖林諾。我先走一條幹涸的、已經踏平的土路,它蜿蜒在耕地之間,兩邊耕地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後來我沿著皮薩列夫的森林行走,森林裏陽光摧燦,一片蔥郁,鳥語花香,充滿陳年腐葉的氣息和初放的鈴蘭的馨香……我回到巴圖林諾,母親一見我清瘦的臉龐和失神的眼睛,不禁大吃一驚,兩手一舉一拍。我吻了吻她,把雜誌遞給她後,便回到自己的房裏。我渾身疲倦,走路踉踉蹌蹌,已不認識自己熟悉的家了,它變得狹小和破舊,使我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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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這是據俄文轉譯的。
二
那年春天,我只不過十六歲。但是,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就完全相信,我已進入成年人的生活了,享有與別人同等的權利。
還在冬天我就覺得,我仿佛已經知道任何一個成年人都必須知道的許多事情:宇宙的構造,冰河時期石器時代的野人,各古老民族的生活,野蠻人入侵羅馬,基輔羅斯,發現美洲新大陸,法國革命,拜倫主義,浪漫主義,還有四十年代的人物:熱利亞波夫①、波別多諾斯采夫②,更不用說許多我畢生難忘的人物以及一些小說主人公的生活了。他們的感情和命運永遠使我激動。所有這些人物仿佛也是每一個成年人都應該知道的,例如哈姆雷特③,唐·卡洛斯④,恰爾德·哈羅爾德⑤,奧涅金⑥畢喬林⑦、羅亭⑧,巴紮羅夫⑨這一些人物……我這時的生活經驗我看是很豐富的。回來時我雖已極端疲憊,但我仍然準備今後開始過一種完全“充實”的生活。這種生活究竟應該怎樣過呢?我認為,要在所有的生活印象和自己心愛的事業中,多多地體驗崇高的、詩意蔥蘢的歡樂,我覺得自己有權甚至有某種特權享受這種歡樂。“我們懷著美好的期望踏進人世……”我也是懷著美好的願望踏進人世的……不過我的根據是什麼呢?
是我當時已感到自己“一切都有前途”,全身充滿青春的活力,肉體與精神健旺無比,容貌俊俏,體格勻稱,舉止瀟灑,步履輕盈,行動敏捷、果敢而又機智,你看我騎馬的神態就可想而知!我當時已意識到自己少年時代的純潔,高尚的動機,正直,蔑視一切卑鄙的行徑。我已有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不管是天生的還是讀了許多詩人的詩篇之後所達到的。這些詩人不斷地向我談到詩人的崇高使命,說“詩歌就是塵世間神聖的幻想之神”,說“藝術就是達到最好的世界的階梯”。甚至在情欲沖動的痛苦的時刻,我也有一種振奮精神的快樂。我可以在這個時候反復念著某種完全相反的東西,——朗誦萊蒙托夫或海涅的諷刺詩句,或是浮士德的怨訴,浮士德這時也是萬念俱滅,臨終的兩眼盯著哥特式窗外的明月。再不,我可以反復朗讀靡非斯特⑩那些歡快的、無恥的格言……但是,難道我竟沒有意識到,要飛翔。翅膀還不夠豐滿,它們還需要空氣和發育成長?
我不能不體驗到那些完全特殊的感情,因為這是每一個開始寫作的青年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報刊上一定會體驗到的,我不能不知道,一花獨放不是春。父親生氣時總把我叫作“貴族的毛孩子”,然而我稍感自慰的是,學得“膚淺而不求甚解”的不光是我一個。當然,我心裏很明白,這種自慰是十分靠不住的。雖說我從讀書和與格奧爾基哥哥的交往中,深受到許多自由思想的熏陶,然而我心中還是以我們是阿爾謝尼耶夫家族而自豪。不過,我也不能不知道,當時我們已經愈來愈窮困。而且對這種窮困采取淡漠的態度更使我們陷於難堪的地步。我已長大成人,深信在兩位哥哥、特別是格奧爾基哥哥的良好影響下,我終歸能成為一個所有美好東西的主要繼承人。父親的缺點太多,他在我看來與我所熟悉的人格外不同。但父親已不象過去,現在他什麼也不管,常常把盞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目睹這張經常發怒的面孔。那沒有刮過的花白的下顎,那蓬頭散發的腦袋,那穿破了的便鞋和那件塞瓦斯托波爾時代的破爛短上衣,我該有什麼感受呢?一想到日益年邁的母親,日漸長大的奧麗婭,我心中又有什麼樣的痛苦呢?我也常常可憐自己,特別是只吃了一盤冷雜拌湯之後,就回到自己的房裏,去看自己的書和自己的唯一的財物——一只用美紋樺木做的祖傳的木匣,其中放著我的一件珍品。寫滿了“哀詩”和“短歌”的幾頁灰色的紙,這些紙是在我們鄉間小店裏買來的,散發著薄荷的煙味……
我有時想到父親的青年時代,它與我的青年時代相差何止千萬裏!凡是那時一個幸運青年應該有的地位、榮譽和享受,他幾乎樣樣不缺。他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根據當時更為講究的老爺習氣他盡情享受闊綽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是十分自然的。他從不知有什麼東西會妨礙他實現青年人的一切古怪的願望,只為自己是阿爾謝尼耶夫家的人,就到處耍弄權柄,盛氣淩人,以此為樂。可我只有一只美紋樺木匣子,一支舊雙筒槍,一匹名叫卡巴爾金的瘦馬,一條磨損了的哥薩克的馬鞍……我有時多麼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當我準備去作客時,卻不得不穿上格奧爾基哥哥那件灰溜溜的上衣;曾幾何時,他穿著這件衣服走進哈爾科夫的監獄。我在作客時穿著它,心中感到十分羞愧,無比難受。我沒有財產的感覺,但有時我卻幻想財富,幻想豪華,幻想一切自由和與之俱來的肉體與精神的歡樂!我幻想長途旅行,幻想傾國佳人,幻想同一些神奇的少年、同歲人以及一些熱情的誌同道合者結為朋友……不過,我的腳還從來沒有走出我們的縣城一步,整個世界對我說來還是被封鎖的,我只習慣於田野和斜坡,只看見農夫和農婦,我們社交的圈子只是兩三個小地主的莊園以及瓦西裏耶夫斯科耶,而我終日幻想的地方,也不過是我的一個在拐角上的舊房間,裏面那些能支撐起來的窗框已經腐爛,上邊兩扇安上彩色玻璃的窗戶正對著花園,這一切,難道我竟沒有意識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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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安·伊·熱利亞波夫(1851—1881),俄國著名革命家,民粹派,民意黨執委會成員。
②康·彼·波別多諾斯采夫(1827—1907),俄國反動國務活動家,宗教事務院檢察總長。
③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④英國詩人托馬斯·奧特維的悲劇《唐·卡洛斯納的主人公。
⑤英國詩人拜倫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中的主人公。
⑥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⑦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⑧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中的主人公。
⑨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中的人物。
⑩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人物。
三
花園卸下舊衣,換上新裝。夜鶯整天在花園裏啼唱,我房間下邊的窗戶也整天支撐起來。兩扇古色古香的小方格窗戶,已經發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幾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樂椅和橡木床,使我覺得這房間比以前更可愛了……起初。我只拿著書本躺在床上,時而漫不經心地看書,時而傾聽夜鶯的歌唱,想著今後要過的“充實的”生活。有時我忽然睡著了,時間雖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來,都覺得精神特別爽快,很驚奇周圍一切變得新穎和優美。每次醒來,我都很想吃東西,於是跳下床來,或者跑到飯廳(即那間玻璃門開進大廳的荒廢了的小房間),去找點果子醬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點黑面包。下房白天總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個人在暗角裏,躺在一個又燙又臟的竈頭上。列昂季身長體瘦,滿臉長著黃色的胡子,老得全身脫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廚師,不知為什麼竟躲過了死神,多年來過著令人難以理解的、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對幸福的憧憬,對幸福生活的盼望,仿佛這種生活眼看就要來了!但是,要實現這一憧憬通常也很簡單,只消睡個短覺醒來,跑去找塊黑面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陽臺上去喝茶,想象現在該騎匹馬到暮色蒼茫的大路上去逛蕩就行了……
這時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時深更半夜醒來,夜鶯已停止歌唱。整個世界一片沈寂,仿佛我是由於這種過分的寂靜才驚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薩列夫,剎那間感到一陣恐怖。一個高大的影子出現在客廳的門邊……但瞬息間這影子又不見了,只看見房間的一個角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朦朧的暗光。在敞開的窗戶外邊,花園在月光下閃耀著,召人走進那光明的沈默的王國。我跳下床,小心地打開客廳的大門,看見外祖母的肖像,她戴著包發帽,在黑暗中從墻上望著我。我註視整個大廳,想起在這兒我度過多少個冬季的月夜,度過多少美好的時刻……現在這個大廳看來更為神秘和寒傖了,因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邊,不曾來探望過,而房間本身又較前昏暗一些,因為北邊窗外的椴村已枝繁葉茂,投下巨大的樹蔭,遮蓋著窗戶……我走出陽臺,一再為這美麗的夜色感到驚愕、疑惑,甚至悲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有什麼辦法對付這種感情呢?!現在我在這夜色中再次體驗到這類的感情。當我初次見到這一切,嗅到沾滿露水的牛蒡與潮濕的青草的不同氣味的時候,感覺又如何呢?那棵高大異常的三角形的羅漢松,有一邊披著月光,依舊聳立著,把齒狀的尖頂伸向透明的夜空。幾顆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閃爍,它們那麼遙遠,那麼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禁雙膝跪下,頂禮膜拜。屋前那片空地蕩溢著奇異的光輝。右邊,在花園的上空,一輪滿月在明亮的、空闊的蒼穹上照射著,它臉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只是其中有點發暗的、地形起伏的輪廓。現在我們彼此都已熟悉了,互相久久地對望著,默默無言,不問不答,我們互相等待……等待什麼呢?我只知道,等待我們各自都非常缺乏的東西……
後來,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露珠晶瑩、斑駁,象虹霞一樣絢麗。我走進一條通往池塘的林蔭路,那兒半明半暗,樹影婆娑。月兒溫順地跟隨著我。我一邊走,一邊回首翹望,它象鏡子一樣明晃,有時它滾進黑暗的枝葉紛披的地方,被到處閃爍的花紋遮蓋著,把鏡面一時弄得七零八落。我站在露水熒熒的斜坡上,靠近深滿的池塘。右邊,在堤壩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黃。我站著,凝望著,月亮也站著,凝望著。在池塘岸邊,我的腳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竅,暗澤無光,搖搖晃晃。幾只野鴨把頭藏在翅膀下,輕輕地睡在這水底的天空上,它們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後的左邊,遠處呈現出黑壓壓的一座莊園,那是地主烏瓦羅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對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過去,有一個月色明麗的鄉村牧場,牧場後面。是一排黑黢黢的農家小木房……多麼沈靜——只有活著的東西才能這麼沈靜!突然,那些野鴨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鏡的天空攪動起來,一齊發出驚惶不安的叫聲,如雷震耳,響徹四周的花園……於是我慢慢地沿著池塘右邊往前走,月亮又靜悄悄地隨同著我,在黑暗的樹梢上漂遊。對這月夜的美景,樹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們就這樣在花園裏兜了一圈。這好象是我們一起在沈思,大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惱但是幸福的戀愛生活,想到我難以預測的但應當是幸福的未來,自然,我們老想著的是安卿。皮薩列夫生前死後的形象愈來愈淡忘了。除了掛在客廳墻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麼呢?皮薩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時候,心中現在只有他的肖像,懸掛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裏,是他剛結婚的時候畫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吧!)。以前我還會想到:這個人現在在哪裏呢?他出了什麼事呢?那永恒的生活是什麼呢?他大概到什麼地方去了吧?但這些得不到回答的問題再也不會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還有某些安慰。他在哪裏,這只有上帝才知檢,我雖不理解上帝,但應該信任上帝,而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來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無論我的所見、所感、所讀、所思,無一不與她連在一起。我對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日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們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連我怎樣愛她。也都無人可以傾訴,這使我十分痛苦。關於這樣的月夜,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它已整個支配了我。時光流逝,就連安卿也漸漸變為奇談。她那生動的容顏也開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經同我在一起,現在她還在某個地方。我現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煩惱地想到愛情,想到某一個美女的姿色的時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四
夏天剛開始,我在那年訂閱的《周報》上讀到了一則簡訊,說納德松①的詩歌全集已經問世。當時納德松這個名字甚至在最僻遠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歡欣!我讀過納德松的詩,但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使我內心激動。“讓無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盡折磨的心中凝結”——這在我看來只是一句愚蠢的廢話。我不能對這樣的詩篇懷有特別的敬意,它們說什麼沼苔長在池塘之上,甚至說“綠色的枝葉”在它上頭彎腰。但反正一樣,納德松已是一個“早逝的詩人”,一個懷著優美和哀傷的目光,“在蔚藍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間逝世的”青年……當我在冬天讀到他的死訊,知道他的金屬棺材“沈沒在鮮花裏”,為了舉行隆重的葬禮,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霧的彼得堡去”之後,我出來吃飯時是如此激動和臉色蒼白,以至父親不時驚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說明感動痛苦的原因後,他才安下心來。
“唉,就是這些嗎?”他獲悉我只為納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後,便驚奇地間。接著他又以輕松的口吻生氣地補充了一句:
“不過,你腦子裏多麼糊塗呵!”
此刻《周報》的簡訊又使我激動萬分。一冬以來納德松的聲譽更加不凡了。關於聲譽的想法忽然闖入我的腦際,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這種榮譽的強烈願望。要獲得這種榮譽必須從現在開始,一刻也不能延遲,所以我決定明天就到城裏去找納德松的詩集,以便好好地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除了一個詩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麼來使整個俄羅斯為之驚嘆,並對他如此欽佩呢?我沒有什麼可以乘騎的,因為卡巴爾金卡病了,幾匹役用馬都瘦得不成樣子,必須徒步進城。於是我開始走了,盡管路程不少於三十俄裏。我一早出門,沿著一條炎熱的、空蕩無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約莫三個鐘頭就到了商業大街上的市圖書館。一位額上披著卷發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這房間從上到下都堆滿了硬殼書,好些書的封面都已磨損了。這位小姐不知為什麼非常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風塵仆仆的人。
“現在借納德松的書要排隊,”她漫不經心地說。“一個月以後您才可以等到……”
我頓時發呆了,茫然不知所措。這不白跑了三十俄裏嗎!但是,看來她只是想稍許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詩人嗎?”她立刻笑著補充說。“我認識您,我看見您時您還是個中學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給您吧……”
我連聲道謝,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滿臉通紅了。我拿到這本珍貴的書高興得跳到街上,差點撞倒一個瘦削的姑娘。這姑娘年芳十五,穿著一件灰色的粗布連衣裙,剛從一輛停在人行道附近的四輪馬車上下來。這輛馬車套著三匹奇怪的馬——一色的花斑馬,個兒不大,筋肉壯實,毛色、樣子一模一樣。更奇怪的是那個車夫,他拱起背來坐在駕車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軀很小,卻十分結實,衣衫襤褸,但裝束講究。他是個紅發的高加索人,戴著一頂褐色的毛皮高帽,歪到腦勺後。馬車內坐著一位太太,身材高大,儀態萬方,穿著一件寬敞的繭綢大衣,相當嚴厲和驚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驚,急忙問到一邊。她那顯出患肺結核病的黑眼睛,那有點發藍的清秀的臉蛋,那可憐的、有病的雙唇都奇異地透露出驚駭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動和有禮貌地對她叫喊一聲:“哎呀,千萬請您原諒!”我頭也不回,直往街下邊飛奔,向市場跑去,只想在一個餐館裏喝杯茶,趕快瞄一下那本書。但是,這次相遇命中註定不會這樣簡單地就完了。
這一天我非常走運。餐館裏坐著幾個巴圖林諾的農夫。這些農夫一看見我,就象同鄉在城裏相遇一樣,高興地一起驚叫起來:
“這不就是我們的小少爺麼?少爺!請到我們這邊來!不要嫌不好,您來跟我們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們旁邊,心中非常高興、希望能跟他們一起回家。果然。他們立刻提議順便把我送回去。看來,他們是來運磚的,大車都放在城外,在別格拉雅一斯洛波達附近的磚廠裏。整個黃昏他們都在裝磚,要到“夜間”才能轉回去。我在磚廠裏一連坐了幾個鐘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暮色空蒙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邊。農夫們忙碌地裝著磚。城裏已經鳴鐘晚禱了,太陽完全沈到變成紅色的田野上,可他們還在裝磚。我由於無聊和困倦而疲憊不堪了,突然有一個農民用力拖著一箱新紅磚到大車上來,他向一輛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揚起塵土的三套馬車點首示意,用譏嘲的口吻說: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們那兒去找烏瓦羅夫。前天他就對我說了,他正等她來做客,還買了一只羊來宰呢……”
另一個農民接上去說:
“不錯,就是她。駕車臺上還有那個吸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認出了那幾匹剛才停在圖書館附近的花斑馬。我恍然大悟。自從我匆匆離開圖書館之後,一直不讓我心中安靜下來的是什麼,就是這個瘦削的女孩,使我內心煩擾。一聽說她正要到我們巴圖林諾,我便跳起來,向農夫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於是我立刻知道了許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這個女孩的母親,她是一個寡婦,這女孩在沃龍涅什的一所學院讀書,農夫們管這所學校叫“貴族機關”。她們住在頓河左岸自己的“莊園”裏,生活相當拮據。她們是烏瓦羅夫的親屬。她們還有一個親戚馬爾科夫,與她們為鄰,送給了她們幾匹馬。他的花斑馬是全省馳名的,那個吸血鬼高加索車夫也一樣有名。他原先是馬爾科夫的馴馬員,後來就在他家裏“馴伏下來”了,成為馬爾科夫的摯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個茨岡偷馬賊。想從馬爾科夫的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馬,結果被這個高加索人用馬鞭抽得要死……
我們在薄暮時分才離開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幾匹瘦弱的馬拖著百把普特重的東西已夠盡力了。多麼可怖的一個夜晚間!黃昏我們剛走上公路的時候,突然起了風,從東方卷來簇簇烏雲,煞時間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開始雷聲隆隆,震撼整個天空,更可怕的是閃出一道道紅色的電光……半個鐘頭後,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在這一片漆黑中,從四面八方有時吹來一股熱風,有時一陣清風。那些粉紅色的和白色的閃電,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處亂竄,使人頭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轟隆聲、霹靂聲不時在我們頭上轟響,劈啪一聲,有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聾。後來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高空上的烏雲,被蛇一樣的白熱化的電光劃破,閃出齒狀的火光,猛烈顫抖,極其可怕。接著傾盆大雨,雨聲嘩啦,暴雨不斷抽打我們。在這種象啟示錄所載的閃光與火焰當中,象地獄般黑暗的天空在我們頭上挪開了,看來一直把天底的深處都暴露了出來,以至可以隱約地看到那些象黃鋼一樣閃爍著光輝的雲山,它們就象那神奇的、古來就有的喜馬拉雅山脈一樣……我躺在寒冷的磚頭上,身上蓋著一些粗布和幾件厚呢上衣,農民們把能蓋的都給我蓋上了,但五分鐘後全都濕透了。這種地獄的苦難和大洪水對我有什麼關系呢!我已經完全陷於新的愛情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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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謝苗·雅可夫列維奇·納德松(1862-1887)是俄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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