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品味的記憶》(4)

西山碧螺春

在蘇州的南郊,過了木瀆鎮,就是煙波浩渺的太湖。東邊有半島延伸入湖,是洞庭東山;西邊遙遙相對的是個大島,即洞庭西山;其間還有一個小島,叫三山。一般總稱洞庭山,最有名的就是春天產的“碧螺春”茶,秋天產的“洞庭紅”橘子。

淩濛初的《拍案驚奇》卷一,形容“洞庭紅”價廉物美,比福橘便宜,而另有風味。因此,這項特產至少在明末已經聞名遐邇了。“碧螺春”一名出現較晚,據說是康熙皇帝取的名,因為嫌土名“嚇煞人香”太俗氣,便想了個高雅的稱呼。現在已成為舉世聞名的高檔品牌了,各地效顰者不少,但最好的還是出在洞庭東山與西山。

我在清明前一日,和朋友到西山去買茶。在鳳凰村一戶茶農家裏,看碧螺春炒制的經過,對我大有啟發,想起了劉禹錫當蘇州刺史時(公元八三二至八三四)到西山試茶,寫的《西山蘭若試茶歌》:“山僧後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莞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沏)下金沙水。驟雨松風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煩襟開……”

我們看到剛采下的茶芽,嫩綠纖幼,真如鷹嘴雀舌一般。茶農就像劉禹錫見到的山僧,滿面笑容,說要炒茶給我們看。炒碧螺春的方法,是一個人炒焙,另一人添柴草管竈。茶農夫婦兩人頗有默契,隔著一面竈壁,炒起清明前一日的新芽。十五分鐘左右,經過翻炒、搓揉,碧螺春就制作完畢,滿室芳香。隨即在杯中沖上熱水,再投茶其中,就看到蜷曲的茶芽逐漸展開,還有雲霧一般的白色茸毛在杯中浮沈上下。輕啜一口,真是悠揚噴鼻,清醇徹骨。

劉禹錫過訪的西山蘭若,應當是西山的水月禪院。題作陳繼儒的《太平清話》說:“洞庭小青山塢出茶,唐宋入貢,下有水月寺,即貢茶院也。”在唐宋期間,這種貢茶稱水月茶或小青茶,也就是“嚇煞人香”茶的前身。若是不管名稱,只講實質,則劉禹錫在西山試的茶,就是碧螺春。


碧螺春

今年初夏,朋友送了一罐碧螺春,說可能是明前。一嘗,確是上品,比我前年清明親到西山看茶農現炒的還好,葉芽之纖細,用“雀舌”來形容還嫌大了些。我有一只瓷胎極薄、散溫很快的仿古藍釉白瓷茶碗,註滿了熱水,把一撮碧螺春拋投在水面上,看微卷的茶芽慢慢舒展開來,徐徐下沈,碧綠碧綠的,像深山澄潭映著岸邊的草木,好像山水清音都凝聚在碗中。碗面上浮著一層細細的絨毛,光影交映,喝在口裏,那一股清香,似乎還帶著洞庭山的嵐氣。

有不少品茶專家以為,喝碧螺春要用玻璃杯,然後待開水降溫到七十度至八十度之間,再以“鳳凰三點頭”之式沖泡,便有“雪浪噴珠,春染杯底,綠滿晶宮”的美感。在一些茶藝館裏,還有茶藝小姐手持溫度計,量壺中水溫,然後口中念念有詞,背誦專家編的口訣,為你斟上一杯極品碧螺春。我不反對用玻璃杯,可是看小姐們手執溫度計,總覺得像到了醫院,護士來給你打針了。至於呢喃的口訣,聽來就像巫醫治小兒風邪的咒語:“天皇皇,地皇皇,我在這裏泡茶湯。過路君子嘗一嘗,滿口芳香好茶湯。”這套據說有文化提升作用的茶藝,說穿了只是商品經濟的噱頭,騙著大家去附庸風雅。因此,我還是用我的薄胎白瓷茶碗,也沒有溫度計來量水溫。開水入碗,自然散熱,覺得差不多了,投茶於水(也只是過濾後的自來水),自得其樂。喝茶嘛,有點閑情逸致才好,精準太過就像做化學實驗了,那還有什麽雅趣可言。

俞樾的《春在堂隨筆》,說他住在蘇州時,經常有人送他碧螺春,卻都不是佳品。後來有位朋友送了一小瓶極品,“色味香俱清絕。余攜至詁經精舍,汲西湖水,瀹碧螺春,嘆曰:‘窮措大口福,被此折盡矣!’”百年前的西湖水,是否清澈爽口,是很難說的。但是,“汲西湖水,瀹碧螺春”,想起來卻詩情畫意,平添了幾分風雅。其實,俞樾的詁經精舍離龍井、虎跑都不遠,汲天下名泉並不難,然而西湖水泡茶感覺也不錯,因為別有詩意。

生活在香港,只好喝沒有什麽詩意的東江水。那就更不能用溫度計了。


峽州碧澗茶

陸羽《茶經》的第八節,講茶在唐代的產地,首列“山南”地區,即是今天秦嶺以南的陜南、巴東、湖北一帶,“以峽州上,襄州、荊州次,衡州下,金州、梁州又下”,也就是說,這一帶的茶,出產在峽州的最上品。陸羽還說:“峽州生遠安、宜都、夷陵三縣山谷。”這三縣都在今天的湖北宜昌一帶,在唐代是出產名茶的地方。

唐李肇《國史補》列舉天下名茶:“劍南有蒙頂石花,或小方,或散芽,號為第一。湖州有顧渚之紫筍。東川有神泉小團、昌明獸目。峽州有碧澗、明月、芳蕊、茱萸簝……”明確把峽州的茶葉標為名種。

唐楊華《膳夫經手錄》亦列蒙頂茶為第一,湖州顧渚茶為其次,再來就是峽州的茶了:“峽州茱萸簝得名,近自長慶稍稍重之,亦顧渚之流也。自是碧澗茶、明月茶、峽中香山茶,皆出其下。夷陵又近有小江源茶,雖所出至少,又勝於茱萸簝矣。”

因此,峽州出的名茶,就有碧澗、明月、芳蕊、茱萸簝、小江源等名目。宋初詩人鄭谷《峽中嘗茶》一詩:“簇簇新英摘露光,小江園裏火煎嘗。”還特別標出小江園(源)茶。到了明代,錢椿年撰、顧元慶校的《茶譜》及高濂《遵生八箋》,都還沿襲唐宋的說法,說“石花最上,紫筍次之。又次,則碧澗明月之類是也。惜皆不可致耳”。

天下名茶,當然難得。明末有一條關於江南奴變的資料,也反映了峽州碧澗茶的珍貴。《金沙細唾》記金壇奴變,四五萬人暴動,把豪強地主綁了起來,拖到城隍廟中,棒打虐待。“紳平生愛品茶,以峽州碧澗、陽羨天池為最。奴奉命采茶者,必計時日返,遲則受笞。至是,杖主迄,捽出廟門,群溺之。旋以穢溲一提,灌其喉曰:試嘗此碧澗春也。”

這些參加暴動的叛奴,手段狠毒不說,虐待人的花樣未免也過於翻新。不過,因為酷愛峽州碧澗茶,而遭到如此酷刑,只好說是報應,下了口腹地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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