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子夜·新加坡求學~慈父的懷念 (3)

父親陳禮章和母親林若蘭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一起在英屬北婆羅洲山打根中華中學讀書,太平洋戰爭爆發兩人在丹南共渡過三年零八個月戰亂的日子。戰後一起在丹南、拿篤、斗湖等地教書。

大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一九四四年。美英聯軍開始反攻。亞庇市民借日軍政府號召生產自救為借口,紛紛搬離亞庇市區,到丹南等神山遊擊隊活躍的偏遠的山區去。後來聯軍飛機開始轟炸,丹南市區像沙巴其它所有大小城市一樣,被炸成一片廢墟。聯軍飛機一進入丹南上空總是沿鐵路線飛行,有時還會向鐵路兩旁掃射機關炮。地處鐵路旁的榨油廠,當然是危險地帶。

表叔張德忠先生一家於是放棄榨油廠搬進對面港。母親林若蘭帶領著幼民、希民、繼民,幾姐弟也搬到丹南住下。他們不在阜上外祖父林敦民開的雜貨店呆時,就到郊外種植旱稻。母親和舅舅姐弟幾人每天一早就到工地耕作,這時候住在附近張德忠家的父親陳禮章一定出現在老媽林若蘭的「勞動大軍」中。

                                                                            (1950年代 丹南)


老爸來時經常帶一把小提琴或吉他,工間休息或午休時,大家就一起彈琴唱歌,張德忠也會前來彈吉他並加入他們的「合唱團」。張德忠有一副男中音好歌喉,每次幾重唱的曲子,他總是唱低聲部,高音部就由嗓音甜美的老爸陳禮章和章嘯宇、及大舅舅林幼民擔任。由於聯軍已經大舉反攻,離光復的日子越來越近,興奮的心情與日俱增,幾個年青人引吭歡唱,完全忘了這是戰亂年代。這也是他們人生旅程中永遠難忘的日子。

在那些振奮人心的日子裏,還有一些令人難忘的趣事。主要由澳大利亞空軍組成的聯軍的飛機每天都來轟炸,日本軍隊早已不在市區駐紮,而是躲在偏僻的水壩區域。聯軍空襲沒有目標,總是往市區方向亂投一氣完事。一天,聯軍的飛機在他們的「合唱基地」上空盤旋,飛得很低,連飛行員的帽子和眼鏡都看得清清楚楚。老爸忽然靈光一現,趕緊叫夥伴們把身上衣服脫下,齊齊揮舞衣服在頭頂轉圈表示歡迎,然後一聲令下,大家一起將衣服揮向日軍躲藏的方向。反復了幾次,聯軍飛行員終於明白了年輕人的意思,擺動機翼表示感謝之後,機群轉向集中轟炸了日軍躲藏的地帶。 那也是聯軍火力最猛及規模最大的一次空襲。父親多年後還眉飛色舞地說起,那是他們為抗日戰事做的一件「小小的好事」。

老爸陳禮章很有音樂天才。由於抗日戰爭的勝利,激發了他的創作激情,戰後最初幾年,他在丹南創作了不少歌曲。他的一首「青年進行曲」,激蕩起許多青年的激情,在丹南、亞庇、下南南的青年和學生中傳唱著。戰後亞庇成立的華僑青年會,學友會屬下的合唱隊也演唱了這首歌。據表叔張德忠先生來信中,提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沙巴還有人傳唱父親作的歌曲。

日寇投降後,父親陳禮章因跳車,不慎傷了腳。一九四六年七月,他在丹南中華總校兼任音樂教員,同時,組織了丹南華青合唱團。合唱團的團歌由當時的校長楊復初老師作詞,陳禮章作曲。


歌詞是:咱們是
MALAYSIA青年振作起精神沖向前,

我們快把荊棘的路劈光,

還要把崎嶇的路填平。

不要看輕自己是小一個,

先驅遺訓在前引我們總該切實認清。

踏著他們的腳印奮勇努力拚命向前進,

不管多少艱難和險,

我們只管努力向前進,

奮起吧MALAYSIA青年,

奮勇努力拚命向前進!

                                                                                                       (1960年代 丹南)

這首三聲部的合唱曲,後來改名為【青年進行曲】,一九四七年由一位合唱團員陳永宏帶到亞庇,於中華中學教唱,並風行於西海岸各地。至今仍活躍在廣州文藝舞臺上的新馬歸僑歌舞團,一個由廣州各機關團體中離退休的新加坡、馬來西亞歸僑組成的群眾文藝團體。團員們都把他們愛戴的音樂指導陳禮章不直呼其名而尊稱為「靈魂」,在參加廣州市老幹部合唱節比賽時他們也合唱過這首仍然具有強大生命力,極具南洋風格的【青年進行曲】。

父親陳禮章為首組織的丹南華青合唱團,是沙巴西海岸有史以來,第一個由華人青年組成的業余合唱團;並且是一個能唱多聲部藝術歌曲的合唱團。

據父親老同學朋友候秉和回憶:天資聰穎的陳禮章,勤奮好學,博聞強記,對音樂尤擅勝埸。樂曲聽過一次,事隔多年以後仍然能背唱出來。在讀小學時就會彈風琴,後自學和聲學,鋼琴、吉他等樂器伴奏,應付裕如。小提琴雖然是「野孤禪」,但也能拉得「還像個樣子」。

父親的老同學章嘯宇也憶述:陳禮章是個對音樂著了迷的人。 早在四十年代初,他在山打根中華中學讀書時,就琴不離手歌不離口。 他的好朋友卓子慶又是個體育迷,每天早上陳禮章練鋼琴,卓子慶一定在三聖宮前的足球場上跑上幾圈,然後沖了涼才和陳禮章一起去上課。 平時兩個死黨談起自己的理想,卓子慶說要回中國參加海軍去抗擊日本侵略者,陳禮章說將來要成為音樂家,用歌聲、音樂宣傳抗日。 卓子慶則常常會說,「好啊!到時候希望我會在軍艦上的收音機裏聽到你的歌聲」。五十年代初,他帶了一家大小回到廣州,按當時的情況,他很有機會進入音樂學校學習,或者進入音樂專業團體工作,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由於對音樂獨具天賦, 父親陳禮章在丹南中華總校兼任音樂教職,以及於拿篤華僑學校當校長期間,為少年兒童創作了二三十首歌曲。這些歌曲,有的是他在給學生們上音樂課時,即興創作出來的。陳禮章的兒童歌曲,活潑而富有朝氣,孩子們一學就上口,越唱越起勁。其中一首【螞蟻搬米谷】,歌詞大意如下:「螞蟻搬米谷,一搬一撲。齊心搬五谷,冬天不苦。嘿嘿喲哎嗨喲,嘿嘿喲哎嗨喲……。」詞曲生動活潑,意境雋永可見一斑。候秉和先生本人以及朱崎峰、張德忠、陳燕如、林希民、蔡劍輝等幾位老師,當年都常用陳禮章的兒童歌曲作教材,深受學童的歡迎。

一九五一年九月,丹南華青體育會成立。該會會歌的歌詞是於顯文先生撰寫,曲子是陳禮章譜寫的。此外,華青體育會有一個口琴隊,陳禮章為這個口琴隊作了一首【巴達河進行曲】。時至今日,可以這樣說,【巴達河進行曲】是為歌頌沙巴第二大河——巴達河,由華人青年作曲家譜寫的第一首樂曲。

父親陳禮章於一九四七年七月,由沙巴去了新加坡,他原來打算到那裏升學的,所以,他進了當年的中正中學。那時,原任山打根中華中學校長的羅開明和夫人梁景峰,雙雙在那裏任教。

在新加坡進入音樂專門學校學習一事,據父親陳禮章本人回憶:一九四七年,當時他只身到新加坡求學,在新加坡劇院看到一位音樂家在教授一個小女孩彈鋼琴。

在側幕後聽到琴聲時,他以為是哪位音樂家在練習,誰知進去一看,是一位坐琴凳上連雙腳都還未能觸地的小女孩,他就認準正在教這位小女孩的音樂家是個大師,馬上前去求大師收他為徒。

原來那大師就是當代中國音樂教育家,上海國立音樂院創始人黃自的學生李淩⑤。一九四七年初,在中國共產黨南方局黨委領導下,自滬南下的李淩在香港創辦了「香港中華音樂院」和在新加坡創辦了「新加坡中華藝專」。(參閱:李淩【香港中華音樂院和新加坡中華藝專】,【樂話】,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當時李淩考他,先聽他的彈奏,再和他談音樂……;大師說:聽他的演奏,樂感修養特別好,想必是常聽古典音樂的學生。陳禮章告訴李淩,小時候他一哭父親就播放古典音樂的唱片,這一招是止哭的靈丹妙藥,屢試不爽……。

大師說現在收生已滿額,而且學費很高的,如果家長能答應額外負擔就可破例收他為徒。他滿心歡喜直奔郵電局發電報求父親「Send Money !! 」祖父陳鏡波當時是北婆羅州英殖民政府任職「財庫」,回復答應承擔學費讓他深造音樂,並指出電文之誤:「Remit money」,不是「Send money」。 

然而當他正要進入「新加坡中華藝專」正規學習時,當時在新加坡的洪榮聰﹙洪流﹚,這位原山打根中華中學的同學,把陳禮章從中正中學拉了出來,介紹他認識了著名的文藝工作者杜邊先生⑥,以及任新加坡平民義校校長的陸在新﹙陸虛﹚先生。

他們邀請他加入救助新加坡貧窮流浪兒童的慈善工作,並由名導演杜邊,這位一九四七年曾在新加坡導演了邵氏兄弟公司第一部華語電影【新加坡之歌】、【度日如年】的藝術家,介紹參加了左派新加坡銅鑼合唱團任男高音主角。杜邊先生解放後也回國,在廣州珠江電影制片廠當導演。我們五十年代隨父親從馬來西亞回國時還在他的廣州華僑新村和平路4號的小洋樓「同居」過,記得樓上住的是著名藝術家陶金⑦和夫人章曼蘋一家。晚飯後趣味相同的他們常把藤椅搬到小花園鋪滿軟若地毯式臺灣草的草地上,小桌子上清茶一壺,湊在一起談文說藝。現在和平路那一條路對著假日酒店的一排好幾棟小洋樓雅興盡失,都變成小酒吧了。當年帶我們全家回國,父親是沖著投奔在北京中央樂團當團長的李淩去的,誰知看上了廣州的氣候就留下不走了。

陳禮章由杜邊先生介紹給銅鑼合唱團。在團裏,他曾任獨唱,也曾客串過指揮。當年在舞臺上演唱和指揮所拍的八吋照片,證實了並非虛構。就在那一段時間,中國歌舞劇藝社從泰國演出後到了新加坡。演出根據王洛賓先生的歌曲【達阪城的姑娘】(【馬車夫之戀】)時,陳禮章曾替演出擔任吉他伴奏。又要演出又要教學,陳禮章的人生道路從此改寫……。據悉,那是進步組織開辦的平民學校,白天借用邵逸夫先生的新加坡大世界遊樂場劇院給流浪兒童提供免費教育,夜間又借用學校對貧苦大眾進行業余掃盲教學……,他的錢和時間就花在這種「不務正業」上面。跟隨李淩學音樂反而成了「副業」。這種贈校贈教的慈善事業他在新加坡及馬來西亞曾經做過很多,據他的許多學生如仙本那的顏少華鄉紳、拿篤的劉運發鄉紳等等……都不時提起且終生感激,反而從未在他自己口中聽說過片字只言……。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憑借世襲身份從北京英國大使館申領回英國本土護照,老爸陳禮章第一次回到闊別四十多年的出生地馬來西亞沙巴洲探望他九十多歲高齡的父親陳鏡波。我帶他幾乎整個沙巴洲走了一圈,在仙本那、拿篤、鬥湖、山打根、亞庇、巴吧、丹南、根地咬等城市探親訪友,所到之地大受當年教過的學生和當年教書辦學的陳樹枝、陳甲新等同仁朋友的歡迎。當年的學生拿篤的劉運發及亞庇的葉啟陶等還特地齊聚一堂幾十人甚至上百人舉行各地盛大的歡迎宴會。一晃數十年,都是五六十歲高齡了,大家把當年的陳年舊相片拿出來傳看,心情激動,場面非常感人。

文萊、砂撈越、沙巴「三邦歌唱大獎賽」冠軍得主,沙巴著名歌星楊添福先生也是自幼失學後幸運師從老爸陳禮章學音樂並終生以音樂為生的學生。得知老爸到了沙巴,特意請他吃飯,並且在哥打京那峇魯和恩師一起連手開了個小型的師生獨唱獨奏專場音樂會。老爸演奏的印度尼西亞民歌【鴿子】、【哎喲媽媽】等歌曲節奏獨特,詼諧鬼馬,受到現場觀眾的熱烈歡迎。

在仙本那,我們在街市遇到一個在剝生鮑魚的華人小夥子,聊起來,原來他的幾個姑媽都是老爸的學生,馬上帶我們去姑媽的汽車零配件店見面。那是吟琵、吟琶和她們的大姐林吟瑟,相見時她們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回憶起當年戰後她們都失學, 是陳禮章和林若蘭老師到來建立起學校把她們收進來才有書讀。如今她們都成家立業,並且有了自己的生意。她們回憶起,那時候她們甚麽都不會,林老師不但教會她們文化,還手把手教會她們求生的本領! 教她們縫紉,手工做繡花的鞋子,用衣車縫制窗簾,用碎布做小兔子等等玩具……。大姐回憶說,後來突然間說老師要走了,要回大陸,大家都很舍不得,每天都在想念老師,姐妹幾個想到哭……。幾十年後講出來,熱淚盈眶,往事歷歷在目如數家珍,那麽真切深厚的師生情,感人至深,不忍忘懷!

父親陳禮章和母親林若蘭從事教育一輩子,桃李滿天下,播下了音樂與文化的種子,播下了慈善為懷的愛苗,早已發芽長葉,開花結果。 雖然做不成大音樂家,但在我們人生的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收藏自 香港子夜 部落格 )

註釋:

①  英屬北婆羅州(North Borneo),北加裏曼丹島,現成為馬來西亞聯邦屬下沙巴、砂撈越二個州。

②山打根(Sandakan), 英屬北婆羅州首府,東馬第一良港,素有小香港之稱。

③亞庇(Jesselton),戰後改名為哥打京那峇魯(Kota Kinabalu),沙巴首府。

④神山遊擊隊 (Kinabalu Guerrillas),沙巴1942年1月淪陷,郭益南秘密組織約300人的遊擊隊,於43年10月9日夜突襲亞庇等地區,殺日軍數十。後日軍古晉來援,相持2個月,郭益南於12月19日被捕。44年1月21日,郭益南與100多名遊擊隊員在必打卡士被處死。張德中的父親張橋仁因暗中資助遊擊隊,也遇難獄中。

⑤李淩(1913~),中國音樂活動家、音樂評論家。原名李樹連。早年在上海國立音專跟蕭友梅、黃自等學作曲, 1938年6月赴延安魯藝術學院音樂系。39年11月,到重慶主編《新音樂》月刊,與趙沨等人共同主持新音樂社。43年【新音樂】停刊後,任陶行知先生主辦的育才學校音樂組主任。45年轉上海、香港等地,主編【新音樂】,創辦上海中華星期音樂學院。47 年在香港創辦「香港中華音樂院」和在新加坡創辦 「新加坡中華藝專」。49年 3月到北平。新中國成立後,歷任中央音樂學院教務副主任、中央歌舞團及中央樂團團長、中國音樂學院院長,全國文聯書記處書記、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等職。

⑥杜邊(1912-1997),筆名拓夫。中國著名劇作家,閩粵贛縱隊文工團長,珠江電影制片廠導演。新加坡早期的話劇導演藝術家,曾創作獨幕劇【明天的太陽】在新加坡公演大獲好評。一九四七年曾在新加坡導演了邵氏兄弟電影公司的第一部華語電影【新加坡之歌】和【度日如年】。

⑦陶金(1916-1986),演員,編導,原名陶秉鈞,出生於江蘇省蘇州市。青年時代,陶金在北京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和書法後考入濟南的戲劇訓練班,參演過多部話劇。30年代中期主演了【黃浦江邊】等影片。抗戰期間拍攝了【勝利進行曲】、【青年中國】等影片。40年代,主演【八千裏路雲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兩部經典之作。解放後,從香港回到內地,參加了【宋景詩】拍攝,並導演了【護士日記】、【十五貫】等著名影片 (收藏自香港子夜 部落格)

Views: 35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