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26)

鮑勃·斯多姆那厚實的身影經常返回到我的記憶之中,是如此銘心刻骨,究竟是為什麼?在人生最愁悶的時刻,經常會出現一個不和諧的輕浮的音符,一張弗拉芒小丑的面孔,一個過客一樣的、也許可以驅除不幸的鮑勃·斯多姆。他站在吧臺那裏,仿佛店裏的那些木椅子在他的重壓下會垮掉一樣。他的身材異常魁梧,因此他的肥胖是看不出來的。他總穿著一件緊身天鵝絨短上衣,黑色的衣服與他紅色的大鬍子和頭髮對比強烈。我們看見他的第一個晚上,他徑直朝我們的桌子走來,凝視著我們,凝視著我和露姬。然後,他微微一笑,俯下身子悄悄對我們說:“患難之交啊,希望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當他發現我熟悉大量詩作時,他想跟我進行比賽。誰堅持到最後誰贏。他為我背一首詩,我就得為他背另外一首詩,如此循環下去。比賽持續了非常長的時間。我在這方面沒有任何優勢。我屬於某種類型的文盲,一點大眾文化也不懂,但是能記住一些詩,就像那些在鋼琴上什麼曲子都能來一點,但並不懂普通樂理的演奏者一樣。鮑勃·斯多姆在這方面比我有優勢:他還熟悉英國、西班牙、弗拉芒詩歌的所有詩集。他站在吧臺前,背了一首詩向我發出挑戰:

 

我聽到黑壓壓的馬群來臨,長鬃毛抖動

 

或者:

 

就像一堆死狗群中 

所有那些被人遺忘的屍體 


要不就是:

 

市長有錯 

我們的經驗教訓,他的內疚與悔恨

 

他有一點討人嫌,但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年紀比我們大出一大截。我也許更喜歡他跟我講述他從前的生活。回答我的問題時,他總是含糊其辭。當他感覺我們獵奇心理過於強烈的時候,他的滿腔熱情頃刻之間就冰消雪融,仿佛他有什麼事情要隱瞞或者想搞亂線索。他不做回答,最後以爆笑來打破沈默。 

 

愛爾蘭詩人葉芝(1865—1939)的詩作《他讓愛人平靜下來》的第一句,原文為英文。西班牙詩人洛爾迦(1898—1936)的詩作《靈魂消失》中的詩句,原文為西班牙文。比利時弗拉芒詩人讓·凡·尼基侖(1884—1965)的詩句,原文為荷蘭語。 

 

在鮑勃·斯多姆家舉辦過一場晚會。他邀請露姬和我,還有其他人:安妮特、堂·卡洛斯、保齡、扎夏里亞、米海依、拉歐巴、阿里·謝里夫,以及那個被我們說服不再去礦業學校的年輕人。還有其他的賓客,但我都不認識。他住在安柔河堤路的一套公寓裏,上面那層樓是一個十分寬敞的工作室。他在那裏接待我們,朗讀一部他想上演的劇本:《走開,先生!》我們倆比其他人到得早,照亮工作室的那些枝形大燭臺、掛在梁上的西西裏木偶和弗拉芒木偶以及文藝復興時代的鏡子和家具著實把我震住了。鮑勃·斯多姆穿著那件黑色的緊身天鵝絨上衣。一扇大玻璃窗朝向塞納河。他一手摟著露姬的肩膀,一手摟著我的肩膀,顯出一副保護人的架勢,跟我們說了那句口頭禪:

 

患難之交啊 

希望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把它遞給了我。他跟我們解釋說那是他在馬略卡島上的那所房子的鑰匙,他要我們盡可能快地趕到那裏。然後在那裏一直待到九月份。他覺得我們的氣色非常不好。多麼奇怪的晚會啊……那部劇本只有一幕,演員們唸得很快。我們圍坐在演員周圍。在演員朗讀臺詞期間,時不時地,我們要按照鮑勃·斯多姆的手勢一起喊:“走開,先生!”就好像我們屬於一個合唱團一樣。酒可以放開肚皮狂飲。還有其他的有毒物質。樓下的一間大客廳裏已經擺好了冷餐。鮑勃·斯多姆本人親自往那些有蓋高腳杯和水晶杯裏倒酒。人越來越多。斯多姆找了個時機把我介紹給一個和他同齡但比他矮得多的男子,一個名叫詹姆斯·瓊斯的美國作家,斯多姆說他是跟他住“同一層樓的鄰居”。最後,露姬和我,我們都弄不大明白,我們夾在所有這些陌生人中間,到底想幹什麼。我們在步入人生的初期交往的那麼多人,他們永遠也不會記住,我們也永遠不會再認出他們。

我們朝出口走去。我們相信沒有人會發現我們從這麼多喧嚷的人群中悄然離去。可是,當我們剛跨過客廳的門,斯多姆就走到了我們身邊。

 

“哎呀……孩子們,你們要不辭而別嗎?”

 

他的臉上掛著慣常的微笑,這種微笑加上他的大鬍子和魁梧身材,讓他很像文藝復興時期或者偉大的十七世紀的某個大人物,魯本斯或者白金漢公爵。但是,他的眼神中掠過一絲憂慮。 

“你們是不是覺得特別乏味啊?”“哪裏的話,”我對他說道,“‘走開,先生!’非常精彩呀……”他把兩只手搭在露姬和我的肩膀上,就像先前在工作室裏做的動作一樣。“去吧,我希望明天再見到你們……”他摟著我們的肩膀,把我們一直送到大門口。“尤其是,趕緊出發去馬略卡島,去那裏透透氣……你們需要新鮮空氣……我已經把房間的鑰匙給了你們……”在樓梯平臺上,他久久地凝視著我們倆。然後,他背了一句詩:

 

天空恰似一個窮困馬戲場那撕爛的帳篷。

 

露姬和我,我們下了樓梯,他倚著樓梯扶手,站在那裏。他等著我回他一句詩,就像往常一樣。但我什麼詩也想不起來了。 


原籍瑞士的法國詩人布萊茲·桑德拉斯(1887—1961)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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