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25)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里,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蕩揚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始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擡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里的國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里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髮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地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亮的汗珠,只有乾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洪進麥地里去了……在緊挨的一塊麥田里,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麥里站著。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紫,脖頸處的皺兒鬆鬆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疤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地動著,是在罵三嬸麼?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爾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里暴起一陣乾啞的咳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里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里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系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麥田里去了。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里跳耀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地在麥田里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叔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了裹有麥香的熱風;“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坐在車里,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爾後,他輕聲說:“回去吧。”司機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對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里。”


十三

 

又是秋天了。

在這個秋天里國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里修一條公路,這條貫穿六縣一市的公路在大李莊受阻了。這條公路恰巧穿過大李莊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於是,村人們全都坐在墳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隊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來了。交通局的人無法說服他們,鄉里做工作也沒有說通。後來連市長、市委書記都驚動了,匆匆坐車趕來,輪番給鄉人們做說服工作。可鄉人們以沈默相對,不管誰講話都一聲不吭……

 

這局面已經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長、市委書記都被困在那里,而工程仍然無法進行。秋夜是很涼的,鄉人們全都披著被子坐在墳地里,以此相抗。於是市委責令縣委書記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復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車趕往大李莊村,臨行前,他吩咐國跟他一塊去,讓國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國是不能不去的。就這樣,國又回到了大李莊村。

在路上,縣委書記大老王嚴肅地對國說:“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處理他們!”國無言以對,心里像亂麻一樣。又要面對鄉人了,他說什麼好哪?

 

下了車,不遠就是老墳地。那里有黑壓壓的人群,市長、市委書記都在那地站著,縣委書記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國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邊。眼前就是先人的墳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饃頭”漫漫地排列著,每座墳前都豎著一塊石碑,一塊一塊的石碑無聲地訴說著族人的歷史。那歷史是艱難的,因為這里排列著死人的方隊……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陣容更為強大,幾千個鄉人黑鴉鴉地在墳前坐著,他們維護死人來了。這里有他們的祖先,有他們的親人。他們不願意讓祖先和親人受到驚擾。人苦了一輩子,已經死了,就讓他們睡吧。鄉人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聲本吭地坐著。做為後代子孫,千年的傳統制約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可是,他們卻阻擋著一條通向六縣一市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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