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在另一個年輕姑娘的觀察裡,揭示出更為複雜的心態,更清楚地顯示出深植在原子彈受害者內心深處的沉默的性格。"對面的鋼骨水泥牆上,多處開著大口子,它的下邊好像有些低矮的影子整齊地排成一排。我湊到跟前去,有男人、女人、孩子,年齡、身份和跟隨照顧的人都分不清楚。幾乎全都一絲不掛地光著身子挨排坐著,像是預先商量好了似的,面部和身體都變成褐色並且鼓脹起來,也有眼睛已被炸壞的。有一個人膝上的幼兒,後背受傷了,就好像從周圍把發黑的枇杷的皮剝下來一樣,皮膚像伸出舌頭似的耷拉下來。我不由得把臉扭過去。大家都一動不動地令人可怕地沉默著。他們自然會那麼想:好像今後是生是死,還能活多久,都是說不定的。我一想,跟這些人一同乘大卡車,我就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她的羞羞答答的利己主義只不過保持了極短的時間,不久,她便失去了知覺,經過整整一晝夜又恢復過來了。她說:"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想把手舉起來,可是右手沉重得很,不能自由活動了。右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臉,前額、兩頰和嘴,好像豆腐和鬼芋搗爛攪拌在一起似的,鼻子也好像沒有了,噗噗冒泡似的鼓起來了。我猛然想起石牆下邊那些像妖怪似人的樣子而戰慄起來了。"在這一瞬間,她自己也只能加入那個黑暗的沉默的行列。
這位姑娘內心裡同樣也產生了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相同的感情。雖然她已經毛骨悚然地退出來了,但是,她和原子彈受害者夥伴們處於同一個命運。"有一年,聽說原子彈受害者診療團要來,我去了那所醫院,而且,我進入了留有各種各樣原子彈爆炸的傷痕的人群中去。有位叫作三次夫人的40歲左右的婦女,眼睛和嘴上都有傷痕,由於面部有瘢痕而變成了一副使人不敢正視的醜相。據說一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她的美麗的面部,以中央為界從臉頰到頭部,半面臉都是黑紅色的瘢痕,好像頸部也不能自由活動了。有一個人的手,三個手指都粘在一起,變得又小又僵直了。話題各種各樣,但都離不開戰爭的殘酷性,生活的不幸和懊悔,並為此而流淚。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所以,也沒有安慰的話可說。但是,覺得他們十分悲慘而可憐,那般情景至今令我難以忘懷。大概沒有什麼辦法,恐怕那些人在生命結束以前,一直要渡過黑暗的人生的。"
被動員到市郊工廠去勞動的一個17歲的學生,他返回被毀壞的廣島市尋找親人。天下著黑色的雨,他在返回的途中,"聽到被活埋的孩子們的微弱的呻吟聲,心顫抖了",便參加了救助的活動。為了救護學生和處理屍體而終日勞動的中學教員,在結束了一天沉重的勞動之後,這樣寫道:"在漏出的僅有的篝火的陰影裡,只有排列整齊的屍體,膨脹著的臉,破爛不堪的襯衫,呻吟的聲音和深長的睡眠。二、三個學生已經送往救護所,剩下的人用船送到似島和宮島線沿岸的醫院,在那裡予以看護。這些都搞清楚了。4點半,把一切都委託給救護班的人,我們奔往廣瀨橋旁去收容等待我們回去的學生,如果可能的話,想把他也托付給這個收容班。但是我們到達那裡的時候,只發現一個陌生的老年人的屍體,學生模樣的屍體終於哪裡也未找到。我們4個人默默地返回了學校。在黎明前閃爍的星光下,在沒有燒盡的僅有的門柱後面,背靠背地睡著了。"這個精疲力盡的沉默寡言的教師們的苦痛的睡眠……。
給《原子彈爆炸體驗記》寄來手記的164位廣島市民,他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常生活啊?他們當中還有幾成的人健在啊?手記寫完後,已經過去了17個歲月,他們為了補償他們悲慘的體驗,記錄下各自的價值,而且為了在他們被摧殘的人生中尋找出積極的意義,而發出的極其懇切的呼聲,只變成了已死的書籍,像廢紙似的,直到今年春天還堆積在廣島市政府的倉庫裡。164位原子彈受害者不顧身體內外的痛苦,高聲吶喊,可是一個龐然大物的手立即把他們的嘴給塞住了。無論怎樣樂觀的估計,相信為這本書提供手記的市民中,半數以上仍然健在,是沒有根據的。他們當中在今年春天以前已死去的,是自己一度發出的呼聲被強制打上沉默的封印,抱憾終身而死的人。他們的未竟之志,誰能給予完滿的補償呢?
我現在準備結束《廣島札記》這本書。1963年夏季訪問廣島,第二年夏季再次訪問廣島,我開始許願想寫這本札記。我在這本札記中,想冠上下邊這些各種各樣的標題,我想讓它們自然而然地能表達出我在這本札記中想達到的目的。"廣島沉思"
"廣島:我們的家"
"延伸廣島生命"。
我在去年出版的小說《個人的體驗》的廣告中曾這樣寫道:"對於已經住進我的語言世界裡的各種各樣的主題,我準備重新用最基本的銼刀銼一下。而且,我也是基於同樣的志趣圍繞這個廣島連續寫了一系列的隨筆。恐怕廣島才是我最基本的、最堅硬的銼刀。把廣島看作是我這種基本思想的表現,我想用這件事情來確認我是一個日本的小說家。
我初次訪問廣島是在1960年的夏天。那時,我對廣島還未開始有真正的理解,可是,我只有一種預感,是確實無疑的。我在《中國新聞》上寫了包括下邊這樣一節的小文章。"我今天訪問廣島,出席了紀念原子彈受害者的祭典,這對我來說,不啻為一種寶貴的體驗。現在我已經感覺到,這個體驗的份量逐漸加大,將會深深地統治我的思想。我在這15年中間迎來並度過了青春,但我想我應該更早些訪問廣島,越早越好。然而,即使到了今年才去,也決不能說是去的太晚了。"
這個預感應驗了。在5年後的今天,廣島成了對我最有份量的、最具影響的存在。我常常做非常苦悶的、難受的夢。在烈日炎炎的盛夏的廣場上,一個腦袋像個阿波木偶似的用力抬起頭,神色緊張的小個子的中年男子穿著睡衣,在那裡站立著,用蚊子一般的微弱聲音在那兒演講。在夢境中的我,雖然聽到他的聲音,卻知道再過幾個月之後,他會因患原子病突然身體衰弱而死去。
但是,把我在廣島所看見的(終究不過是以旅行者的眼光瞥見的)人類悲慘的一幕,作一個絕望的估計吧,雖然我沒有勇氣使這些悲慘的現象反轉過來產生正面的效應,但是,至少它能常常向我清楚地顯示日本人的做人的威嚴。
最壞的絕望,繼續在難以醫治的瘋狂的種子萌發的地方滋長著。我遇見了決不屈服的人們,我和那些青年同命運,他們在決然得不到救濟的苛刻而冷酷的命運軌道上奔跑,我聽到了這樣一些戰後成長起來的溫柔的姑娘們的傳聞。而且,特別是在那種沒有確實的希望的地方,常常會接觸到繼續堅持著正氣、繼續懷抱著堅強的意志的人們的聲音。我認為我在廣島具體地思考所謂人類的正統性這種東西,我得到了線索。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親眼看到了人類最難以寬容的叫作"欺騙"的這種東西,也是在廣島。但是,同我僅僅能看清楚的事物的全部比較起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無比巨大的最可怕的東西,不過是剛剛露頭而已。
在《廣島之河》第十一號上,奧田君子這樣寫道:
"……燒著燒著,有幾百人穿著被燒得破爛不堪的衣服,拖著雙腿,掙扎著走到診療所。想跟大家打聽一下當時的情形,當時究竟怎麼啦?大伙說:'辟卡一聲一道閃光,又轟的一聲,房屋都倒塌了,人變得渾身是火,面目全非了。'我們出神地聽著,可是怎樣比喻才好呢?在半路上,那些人吧嗒吧嗒倒在地上死了,除了用《往生要集》來比喻以外,簡直無法形容。"
《往生要集》。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有各種各樣的有關世界末日的惡夢,常常存在於民眾的心中。曾經隱藏在宗教的神話當中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到了二十世紀後半期的現在,在科學幻想小說裡被繼承下來。而且在S·F提出的末日觀裡,最可怕的是如下一種樣子:人類的血和細胞首先荒廢了,然後所有的人都變成醜陋的妖怪的形象,終歸不是人了,變成了不知是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簡直無異於讓民眾看一看中世紀時,由於瘟疫和戰亂而造成的世界末日的真實情景。但是,這些民眾可能假想在他們的不幸的後面,會有神在支配著他們滅絕以後,別的群眾會不會去種田,去海裡捕魚,在他們內心的一隅想起這些事情的時間的餘裕恐怕不會失掉吧。在19世紀以前的世界末日觀裡,總覺得好像具有一種延期的感覺。他們作為人類,至少也應該以人的形狀和人的名義去迎接世界末日的到來。
但是,由於放射線損害了細胞,它影響了遺傳因子時,明天的人類已經不是人了,該變成什麼怪物了。難道那不是最黑暗的、最可怕的世界末日的情景嗎?而且,20年前在廣島所進行的是一場充滿極端恐怖的大屠殺,在現實中,我們的文明只有那種不能稱作人類的,血和細胞都被荒廢的種族才能繼承,這場大屠殺也許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的最初徵兆。在廣島的陰暗角落裡隱藏著最可怕的巨大的東西。恐怕不外乎就是那種可能性。我在原子彈爆炸資料館看著大狗睪丸(植物名)和繁縷(植物名)的葉,內心深處被威嚇的情景,已經寫入5年前初次訪問廣島時撰寫的文章裡。原子彈爆炸後,在廣島的土地上,發芽生長的那可愛的兩種越年生的草木,給這兩種草木帶來的實屬本質上的破壞,這種破壞的印象至今仍壓抑著我。把荒廢到那種程度的東西,讓它再充分地恢復過來,那已是絕對辦不到的。如果是人的血和細胞荒廢到那種地步,那大概就是世界的末日吧。當我們對世界末日的情景還具有正當的想像力的時候,金井評論委員所說的"受害者同志",已經不是任意的選擇了。對我們來說,除了作為"受害者同志"以外,若想作一個具有正氣的人,就沒有別的做人的辦法。
我參加了起草《原子彈爆炸受害白皮書》的運動,而且,我想同以重籐原子病醫院院長為首的人們站在一起。這些人想真正表達廣島的思想,他們決不絕望,也決不抱奢望。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決不屈服,他們堅持著每天的工作,我把這些人看作是原子彈爆炸後最正統的日本人。我願意和這些人站在一起。(1965年1月~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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