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了茶,幸子看著我,半晌後方說:「如果不方便的話──我指今天晚上,一點也不要緊的。真理子一個人不會有問題。」

「沒什麼不方便的,我相信我先生不會不同意。」

「妳人真好,悅子。」幸子說,聲音平平的。隨後又加上。「也許,我得先告訴妳一聲,這幾天我女兒一直鬧彆扭。」

「不要緊的,」我微笑著說。「我得適應孩子各種情緒的。」

幸子慢慢喝著茶,看來並不急著走。然後,她放下茶杯,端詳了一陣自己的手背。

「我曉得在長崎發生的事很可怕,」她終於說道。「可是東京的情況也很慘。一連好幾個禮拜,慘極了。最後那段日子,我們都住在隧道裡。放眼四處都是瓦礫,什麼也沒有。住在東京的人都看到了可怕的景象,真理子也不例外。」她仍然凝視著她的手背。

「是啊,」我說。「那段日子一定是非常艱難的。」

「那個女人,真理子提到的那個女人,是她在東京看到的。她也看到別的,一些很可怕的事。可是她一直記得那個女人。」

她把手翻過來,繼續盯著她的手掌,從一隻看到另一隻,好像在比較它們。

「那個女人,」我說。「是轟炸時炸死的嗎?」

「她自殺死的。他們說她割喉自殺,我不認識她。事情是這樣的:真理子有一天早上跑出去了,我不記得是怎麼回事,也許她鬧脾氣,反正她跑到街上去了。我在後面追她。那時天還很早,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真理子朝一條巷子跑下去,我在後面追。巷子盡頭是運河。那個女人跪在河邊。她的手臂浸在水裡。很年輕的女人,非常瘦。我一看見她就知道什麼事不對,悅子。她轉過身,朝真理子微笑。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真理子也覺出了。因為她停了下來。起先,我還以為那女人是個瞎子。她的表情,眼睛空洞得好像什麼都沒看見。這時,她把雙手從運河裡舉起來,讓我們看她浸在河裡的東西。是個嬰兒。我抓住真理子,離開了巷子。」

我沉默著,等她往下說。幸子自己從壺裡倒了茶。

「我剛說過,」她說。「我聽說那女人自殺了。那是幾天後的事。」

「真理子那時候多大?」

「五歲多,就要六歲了。她在東京還看過其他的事,可是她一直記得那個女人。」

「她都看見了?她看見那個嬰兒?」

「嗯。事實上,我一直以為她並不懂她看見的那一幕。她過後並沒有再提起。當時她也不特別顯得受到刺激。一直到一個多月之後,她才又提起那件事。那時候我們睡在一棟很舊的房子裡。半夜我醒過來,看見真理子坐起來,瞪著門口。那房子連門都沒有,真理子坐在那兒瞪著門口,我很緊張,妳曉得,任何人都能走進來。我問真理子怎麼回事。她說一個女人站在那裡看我們。我問什麼樣的女人,她說是那個那天早上在運河邊看見的女人,從門口瞪著我們。我起來繞了一圈,什麼人也沒有。當然,也許是有什麼女人站在那裡。連門都沒有,任何人都可能走進來。」

「哦。所以真理子誤認成妳們那天早上看到的那個女的。」

「我猜是這麼回事。不管怎麼樣,從這以後,真理子就記得那個女人。我以為她已經漸漸忘了,可是最近她又開始了。如果今天晚上她又說起來,請不要理會她。」

「嗯。我知道了。」

「妳曉得,孩子都是這樣的,」幸子說。「他們編出一些事來,結果自己也弄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

「嗯,我想,這沒有什麼特別。」

「妳知道,真理子出生的時候,情況是很艱難的。」

「是啊,一定是相當不容易的。」我說。「我很幸運,我曉得。」

「情況很艱難。也許我那時結婚是很蠢的。畢竟,我們都知道戰爭要來了。可是,話又說回來,悅子,誰也不知道戰爭到底真的是怎麼回事。至少那時不知道。我嫁到一個地位很高的家庭,從來沒想到戰爭會改變一切。」

幸子放下茶杯,一隻手拂過頭髮,隨即微笑起來。「今晚,悅子,」她說:「我女兒很能自找樂趣,請不必太為她煩心。」

※※※

藤原太太談到她兒子,總是面帶愁容。

「他年紀這麼大了!」她說:「不久,他能挑的就只剩下那些老小姐了。」

我們坐在麵店的前廊裡。附近幾張桌上坐的是來吃午飯的顧客。

「一雄桑也可憐。」我笑了一聲說。「可是我能瞭解他的感覺。美智子小姐的事教人難過。他們已經訂婚好久了,是不是?」

「三年。我不懂大家幹嘛把訂婚拖得這麼長。不錯,美智子是個好女孩。我相信她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最先同意我,不會贊成一雄這樣哀悼她。她會要他繼續他自己的生活。」

「可是那在他是很難的。計畫了那麼久的遠景,卻是這樣的下場。」

「可是,一切都過去了。」藤原太太說。「我們必須把那些事忘掉。妳也一樣,悅子。我記得妳也曾經心碎到心灰意懶過。可是現在妳又往前走了。」

「是啊,不過我算是幸運的。那段日子多虧尾形桑待我那麼好,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嗯。他待妳真好。當然也因為他,妳才有現在這段姻緣。不過,妳是值得這麼好運的。」

「我真不知道要不是尾形桑收留我,我今天會流落到什麼地步。可是,我能瞭解那是很困難的,我指一雄的事。就連我自己,我有時還會想起中村桑。我管不住自己。有時候早上醒過來,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我以為我還住在這裡,在長崎……」

「唉!悅子,快別那麼說了。」藤原太太看了我一陣,嘆了口氣。「可是,我自己也一樣。就像妳說的,早上醒過來的時候,不知不覺的就掉進過去裡了。我常常醒過來,以為自己得快些起來,替他們大家預備早點。」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藤原太太笑起來。

「妳真可惡,悅子。」她說:「瞧,妳勾得我也這麼想了。」

「我是太想不開。」我說:「不管怎麼說,中村桑和我,我們之間從來沒有──我是說,什麼都還沒有訂下。」

藤原太太看著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時,對面的一個客人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我看著藤原太太走過去,那是一個穿短袖襯衫、容貌整潔的年輕人。他們彼此鞠躬,很開心的談起來。那客人一面扣上手提包的扣子,一面說著,藤原太太開懷大笑起來。他們彼此又行禮後,那人才消失在下午的人潮中。我很慶幸有機會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藤原太太回來時,我說:「我看我就走了,您現在忙得很。」

「妳就坐在這裡歇著,才坐下沒多久呢!我給妳拿點吃的來。」

「不用了,別麻煩。」

「悅子,如果妳現在不在這裡吃,妳起碼要一個鐘頭後才吃得到午飯。妳曉得現在定時吃飯對妳是很重要的。」

「是,我曉得。」

藤原太太仔細端詳我一會兒後說:「現在妳前面擺的是值得期待的事,悅子,妳到底為什麼這麼不開心?」

「不開心?我一點都沒有不開心呀!」

她依然凝視著我,我不安地笑起來。

「等孩子出世了,」她說。「妳會開心起來的。真的。妳會是一個好母親,悅子。」

「我希望。」

「妳一定會的。」

「嗯。」我微笑著抬頭看她。

藤原太太點點頭,走進裡面去。(冷步梅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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