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淡景》石黑一雄(19)

「可是,這對妳真不幸,妳什麼都收拾好了,就等著動身。」

「悅子,這對我已經不算新鮮事了。在東京的時候──我是在東京碰見他的──情形也一樣。這些對我早就不新鮮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下場。」

「妳說妳今天晚上要到城裡去?自己一個人?」

「別那麼緊張,悅子。長崎跟東京比起來不算什麼,如果他還在長崎,我今天晚上會把他找到。他會換旅館,他的習慣卻不會變。」

「可是這一切真教人太不放心了。如果你要我陪真理子,我可以陪她等妳回來。」

「哦,妳真太幫忙了。真理子一個人不要緊的。不過如果妳方便陪她幾個鐘頭,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我相信這事會有個妥善的結果的。悅子,妳要是經過我經過的事,妳就會學會不把這些小小的障礙放在心上。」

「可是,如果他!我是說,如果他根本離開長崎了?」

「哦,他走不遠的,悅子。何況,要是他存心離開我,他總會留下什麼話來的。所以,他還沒走遠呢!他曉得我會把他找到的。」

幸子看著我,微笑起來,我一時無話可回。

「還有,悅子,」她繼續說。「他畢竟是一路找到這裡來的。他從東京一路找到長崎,我叔叔家。如果他沒有誠意,為什麼要那麼做?悅子,他最希望的是帶我到美國去,那是他希望的。情況沒有變,只是延後而已。」她很快的笑了一聲。「有時候,他呀,還像小孩子一樣。」

「可是,妳想妳朋友這樣走掉是什麼意思呢?我真不懂。」

「沒什麼好懂的,悅子。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真正希望的是帶我去美國,過一個安穩的新生活。那是他真正希望的。不然,他幹嘛跑那麼遠,一路找到我叔叔家?真的,悅子,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

「嗯,我想是吧!」

幸子彷彿又要開口說什麼,卻嚥了回去。她低頭凝視著茶具。「那麼,悅子,」她微笑著。「我們喝點茶吧!」

她一言不發的看著我斟茶,我很快的看她一眼,她微笑著,像在鼓勵我。我倒好茶,我們又靜坐了一會兒。

「對了,悅子,」幸子說。「我想妳已經跟藤原太太說了我的事?」

「嗯,我前天見到她時就說了。」

「我猜,她一定想我到底是怎麼搞的。」

「我告訴她妳就要到美國去了。她很能諒解妳的情形。」

「悅子,」幸子說。「妳曉得,我現在的處境有些困難。」

「我看得出來。」

「我是說,在經濟方面,還有其他方面。」

「嗯,我懂。」我說,微微鞠躬。「如果妳要我去跟藤原太太說,我可以去。我相這種情況下,她一定會很高興……」

「不不,悅子,」幸子笑了一聲。「我不想再回那家小麵店去了。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動身到美國去,目前只是一點耽擱,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這段日子,妳曉得,我會需要一點錢。我記得,悅子,妳以前提過,給我一點這方面的幫助。」

她帶著溫和的微笑望著我,我也回望著她。一兩秒鐘後,我欠身行禮。「我自己有一點積蓄,數目不大。不過我很高興妳能派上用場。」

幸子優雅的鞠躬還禮,然後端起茶杯。「我不會說任何數目教妳為難。」她說。「數目完全由妳,妳覺得怎麼樣合適就怎麼樣,我會感激的收下來。當然,這筆錢我會如期奉還,妳可以放心,悅子。」

「我當然信得過妳。」我靜靜地說。

幸子依然帶著溫和的微笑看著我,我起身走進房裡。

陽光射進臥室,空氣中的微塵歷歷可見。我在櫃子底下一排小抽屜旁邊跪下。從最下面的抽屜裡,我取出一些東西──照相簿、卡片、一個放著我母親畫的水彩畫的夾子──小心地放在地上。最下面是一個黑色的漆盒,我掀開蓋子,裡面是幾封我背著我丈夫保存下來的信件,以及兩三張很小的相片。下面才是我放錢的信封。我很小心地把東西一件一件放回去,關上抽屜。走出房門前,我從衣櫥裡取出一條花色不顯眼的絲巾,包在信封外面。

我回到客廳時,幸子正在給自己添茶。她並沒有抬頭看我,我把摺好的絲巾放在她身邊。她繼續倒茶,眼光不曾移動。我坐下來,她朝我微微點頭,然後開始喝茶。只有一次,她的茶杯從唇邊移開時,眼光很快的掠過坐墊邊的小包袱。

「有些事,妳像並不瞭解,悅子。」她說。「妳曉得,我做的事,我並不覺得丟臉或難為情。妳可以問我任何妳想問的問題。」

「嗯。」

「比方說,悅子,為什麼妳從來沒有問過我『我朋友』的事?妳總是這麼叫他。真的,沒有什麼難為情的事。怎麼?悅子,妳已經臉紅了?」

「我並不是覺得那有什麼難為情,事實上……」

「可是,妳是覺得難為情,悅子,我看得出來。」幸子笑了一聲,雙手交握著說。「可是為什麼妳不能瞭解,我並沒有什麼事好瞞人的?沒有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妳的臉紅成這樣?只是因為我提到法蘭克?」

「可是我並不覺得難為情。真的,我並沒有想當然耳的認為……」

「為什麼妳從來不問我他的事,悅子?妳一定有不少疑問,為什麼不問呢?整個街坊對這件事都感興趣,妳一定也不例外,悅子。妳不必顧慮什麼,儘管問我好了。」

「可是,真的,我……」

「問呀!悅子,我一定要妳問。問我他的事。我要妳問。問我他的事,悅子。」

「好吧!」

「好?問呀!悅子。」

「嗯。他長什麼樣子?妳那朋友?」

「他長什麼樣子?」幸子又笑了。「妳想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個子很高,就跟別的那些洋人一樣,頭髮有點稀,不過他年紀並不大,妳曉得。西方人很容易禿頭,妳知道?好!再問我一些他的事。妳一定想知道一些別的事的。」

「說真的……」

「噯!悅子,問呀,我要妳問我。」

「可是真的,我並不想知道什麼。」

「可是一定有什麼妳想知道的。為什麼不問?問我他的事,悅子,問我呀。」

「喔,對了,」我說:「有件事我倒想問。」

幸子彷彿突然間繃緊了。原先交握在前的手現在移向膝蓋上。

「我想知道,」我說。「他會不會說日語?」

幸子沉默半晌,微笑起來,顯得比較鬆弛。她舉起茶杯,細細的啜著茶。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悠遠朦朧,如在夢中。

「洋人覺得我們的語言很難。」她停下來,兀自微笑。「法蘭克的日語糟極了,所以我們都講英語。妳會不會英語,悅子?一點都不會?我父親英語說得很好。他在歐洲交遊很廣。他總是鼓勵我學英語。可是,我結婚之後,當然就沒有繼續學了。我丈夫不許。他把我的英語書全拿走了。不過我沒忘記。我在東京碰見外國人的時候,過去學的又都回來了。」

我們沉默地又坐了一陣,幸子疲倦的嘆了口氣。「我想我該走了。」她說,伸手拿起那個摺疊的絲巾,看也不看的扔進手袋裡。

「妳不要再來點茶嗎?」我問。

她聳聳肩。「也許再來一點。」(冷步梅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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