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蘭《誓鳥》磨鏡記·下闕 (2)

一個失去性別的人卻仿佛觸碰到了兩個熾烈的烙字:愛情。仿佛得到了救贖,在女人的呻吟和哀叫聲中,鐘潛經歷了一次洗禮。但這美好的感覺稍縱即逝——她就要被帶走了嗎?

童年時他住在鄉下,與祖母相依為命,他們面水而居,祖母養了許多鴨子,他每天趕著鴨子到水邊玩上半日,日光照在水面,明晃晃,他靠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懨懨地睡過去。祖母來找他,她從不大聲喚他,非要一直走到他的耳朵根底下,才叫醒他。他喜歡祖母的聲音,像一塊糯軟的糕餅。後來父親欠了賭債,將他賣到城裏。那時他年紀尚幼,但與祖母道別的那一刻,他忽然悲哀地意識到,從此以後大概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果然沒有再見過她,連她的墳也沒有見到。被賣到城裏後,他在一家小酒館做小工,老板娘待他很好,他就對她非常依戀——他是個容易動情的男孩子(凈身之前,他的身體裏埋藏著洶湧的感情),後來老板和老板娘遭惡人暗算,雙雙被殺,小酒館被砸,他也被那些惡人擄去,後來被賣到了宮裏。那些人將他強行帶走的時候,他正跪在門邊擦拭老板娘額頭上的血跡。他只是希望她能走得體面一些。剛進宮的那一陣子,他還常夢見美麗的老板娘,坐在門檻上流血,他走過去,用手按住她額頭上的傷口,她嚶嚶地哭出聲音來,並且緊緊抱住了他的腿。進宮之後,他依戀的是一位貴人,他曾有一陣子在她的身邊當差。他喜歡看她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她將胭脂塗在手背上,一點點暈開,等到那團紅色慢慢暖了,熟透了,她就很快地將手背在腮頰上蹭兩下。明艷的紅色就飛上了她的臉龐,剛剛好。然而這位徐貴人身體虛弱,染了風寒,終於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她死去的時候已經瘦成一把骨頭,他將胭脂暈在手背上,等它暖了,才塗在她的顴骨上。那麼突兀的顴骨,紅色在上面站不住,落了下來。

後來他就了無牽掛,皇帝征派人員出海時,他也報了名,從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離開後,他將依戀移到了春遲的身上。他已經明白自己有多麼脆弱,總是需要有個人讓他依靠著,他滿心惦念著,就會覺得很快樂。

現在,連春遲都要離開他了,他又將變成無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禱上天。

駱駝留下了淙淙,這是他此生因為女人犯下的唯一錯誤。也許是將近晚年,他的頭腦已經昏聵。這是唯一的解釋,否則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得罪將軍。將軍與他的友誼三十年有余,遠遠超過了這個女孩的年齡。

將軍沒有立刻與駱駝反目,他暫且忍下了這口氣。暗地裏,他卻更加勤密地練兵。此時駱駝正陷於纏綿的情愛中,他那件掛在墻上的盔甲已經變冷。

不久之後,將軍起兵造反,自立為王。他率領軍隊攻下了駱駝的城池,將駱駝所有妃嬪和奴仆納為己有,駱駝也成為任人淩辱的階下囚,一生英名都被斷送。直至那一刻,駱駝方知因為淙淙結下的嫌怨有多麼深重。將軍將駱駝的軍營翻了過來,也沒有找到那位令他癡狂的美人,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可駱駝和淙淙畢竟曾有過歡愛。

他們第一次親熱,淙淙咬破了駱駝的嘴唇。可是卻分明有一種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長長尾巴輕輕掃過她的身體。此刻她占有了春遲的男人。這個男人令春遲瘋狂,令春遲離開了她。她喜歡看男人沈溺的嘴臉,忽然又覺得他無比醜惡。於是,狠狠咬下去……

駱駝給了她一個耳光。她目光凜然,沒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這樣做。她看見他碾碎著自己,也碾碎著春遲。他像一顆攜帶災難的彗星,撕開了夜幕。

漾滿情欲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樣。他有一種直覺,她是上天饋贈的禮物,會帶給他無窮的驚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處。

這即便不是駱駝一生中唯一的愛情,那麼至少也是他的最後一份愛情。

每個清晨醒來,駱駝睜開眼睛,感到自己很虛弱。他看著身邊睡著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剛從院子裏走回來,臉上蒙著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開半閉的睡蓮。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尋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這樣年輕,年輕得令他感到憂傷。他擁有過許多寶貝,從海上劫獲的,派人去尋來的,卻從未有一件寶貝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令他癡狂。他擁著她睡,噩夢連連,生怕她被人盜走。然而醒來時她還在,他摸著她柔軟的手心,覺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要將她放回蠶蛹裏。能夠擁有她,他滿足卻又絕望。

她轉個身,醒過來。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鮮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臉,恍惚起來,喃喃問道:

“你究竟是哪裏來的呢?”

“嗯?”

“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我的敵人派來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機刺殺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來,回身對他莞爾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鎖起來。”他非常傷心地說。

次日做愛時,她掙紮得很厲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劃破了他的胸,讓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時她惡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難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條鎖鏈來,將她的雙腳和雙手鎖住。她毫不在意,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惡狠狠地說:

“總有一天我會殺掉你,然後逃走的。”

但駱駝只是一味地縱容著她。

在龍目島的歲月,淙淙告別了她苦苦掙紮的少女時代,長成一個成熟嫵媚的女子。她終於以她的方式報復了春遲。忽然沒有了愛,也不再恨,身體從沈重的使命上解脫下來,輕得好像隨時能夠飛起來。

昏昏欲睡的下午,駱駝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著鐐銬,出門散步。

駱駝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盡頭。據說,這裏原本還住著他的三個兄弟,但他們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沒有回來。駱駝照顧著他們的妻妾和子女,讓他們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這裏顯得格外熱鬧。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遊戲,追逐和歡叫。他們是一些栗子色皮膚的小家夥,瘦而結實,跑起來飛快。而他們的母親抑或還有祖母悠閑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著天。她們雖然大都很年輕,但早早做了母親之後,身心都變得慵懶。淙淙看到她們眉頭舒展,沒有愁也沒有怨。孩子們在她們周圍奔跑、玩鬧,有時候也會故意跑過去招惹她們。但母親們很少去理會他們,放任他們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從他們的身邊走過的時候,那些孩子就將她圍住,不讓她再向前走。他們不幹凈,也不文雅,可是看起來卻生動得令人無法拒絕。淙淙素來不喜歡孩子,可是這時看著他們卻忽然覺得很快樂。他們都很喜歡她,自發地排成一排,拍著小手給她唱歌。發音古怪的民間歌謠令人想笑,小孩們搖頭晃腦的姿態更是有趣至極。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親,她們知道她是駱駝新納的侍妾,沖著她友好地笑了笑。

這裏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卻不屬於這裏。若是早一些,早在認識春遲之前,早在童年顛沛流離的日子開始之前來到這裏,也許會有不同。她也許會從此安頓下來,投入這種簡單卻充滿熱情的生活。

現在,她已千瘡百孔,內心永遠無法得到安寧。她不配有這樣美好的生活。她想著,將那些孩子分開,從他們中間突圍出來,不顧他們的召喚,又獨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處去看鳥兒。島上各種各樣的鳥兒實在太多了,常常飛進她的夢裏來。這樣的感覺很親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段。夢猶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時鳥聲鼎沸。站在樹林中央,它們便一只只棲落下來,一點也不怕人。她好像與鳥兒有一種特殊的緣分。

龍目島上,孔雀很多。它們驕傲卻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時還悠閑地慢慢展開它的屏風,回身去數一根根發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見人影,它們就踮起腳掌,攜著華美的翅膀飛跑起來,跑了一段後,那熒光藍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來,就這樣,它們飛過了很高的樹。淙淙仰起臉龐,一直看著它們: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銅色的,像鱗片一樣;紫羅蘭色的橢圓形冠子在烘熱的風裏抖動,輕緩而撩人。

她喜歡孔雀的疏冷和優雅,似乎總是被柔軟的東西打動。男人對於她而言,永遠是暴力和野蠻的象征,無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飛過頭頂時,她內心熱流湧動,充滿了感動。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時在天邊看到的風箏,潔白的風箏——她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靈,甚至天真地把它們當做天使。

她總是輕信自己的直覺,於是一再犯錯。

就像她從海邊看到春遲時一樣。淙淙眼光敏銳,一眼看到在這個躺在海灘上的女人隱秘的身體深處潛藏的欲望與力量。

時間已經走到了六月。算起來,春遲也應當臨盆了。那顆令她堅強、勇敢的種子終於開出了花朵。她一定沈浸在幸福中。她是否會帶著孩子來找駱駝?

那將是多麼荒唐的一幕,當春遲在這裏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據著他的心,她會怎麼樣呢?這是個幾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設,淙淙了解春遲,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貝殼之前,是決不會來找駱駝的。癡心的傻姑娘,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應許竟要用盡一生。她永遠都蒙在鼓裏,遙遠地敬畏著這個男人,卻始終與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誰的懷裏。

報復是快意的,然而報復之後也必有失落。淙淙走進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和禽鳥生活在一起,再沒有任何欲望。

駱駝派人到處尋找淙淙,終於在茂密的棕櫚林裏發現了她。將她又帶到駱駝面前。

駱駝用憂傷的眼神看著她:

“你要逃到哪裏去?再去找另外一個男人,給他釀酒?”他內心溫暖,說出的話卻極為冷酷。

淙淙有氣無力地說:

“其實我只是到這裏來看看孔雀。”

“你喜歡孔雀嗎?我可以派人將孔雀抓回去給你。”駱駝看著她無助的樣子,一下就心軟了,對她百依百順。

那年六月,淙淙擁有了許多只孔雀。它們被養在花園裏,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

花園只有矮草,沒有一棵高大的樹木,於是孔雀們再也無法飛越樹頂,優雅地打開它們的翅羽。淙淙在池塘邊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態站在那裏,身後的羽毛開始雕零。

春遲活了下來。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鐘潛的祈禱似乎應驗了。

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嬰,在伴著春遲做了十個月的噩夢後終於降生。她生下來的時候就格外孱弱。鐘潛從接生婆手中抱過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頭。這女嬰不哭也不鬧,張著一雙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繈褓裏挪動。他喜歡她的眼睛。在鄉下,有這樣的說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裏有春遲的眼睛。

春遲給孩子取了許多名字,但都覺得不夠好。仿佛任何一個名字,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都太小了。春遲每天依著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兒,星辰……她將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給她。如果可以,春遲多麼想將全世界都捧給這孩子。她身世可憐,出生時周圍一片寂寥,沒有人迎候在那兒。

春遲沒有奶水,鐘潛好不容易說服了當地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餵孩子。春遲如此愛這個孩子,她幾乎無法忍受片刻與孩子的分離。每次孩子被抱走餵奶的時候,她都依依不舍,在心中怨怪自己連孩子都無法餵飽。

兩天後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臉上結滿了一片片鮮紅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膿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結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經半月,未見長大,卻仿佛縮小了許多。春遲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著了涼,鐘潛已經采來中藥,熬了給她喝上,據說很快就會好。

然而孩子的情況越來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膿水冒湧,浸濕了被褥。那個給孩子餵奶的婦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給她餵奶。鐘潛再帶著孩子去求她時,發現大門緊閉——他們已經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這個孩子。醫生尋不到,乳母也尋不到。傍晚他帶著孩子回家,春遲等在門口,怨怪鐘潛帶孩子去餵奶竟然去了那麼久。

鐘潛也顧不得與她解釋,連忙煮了米湯餵孩子。可是她吃了幾口就吐出來。也許是渾身的水痘都在發癢,她將小身子在被褥上蹭來蹭去,看起來非常痛苦。淩晨的時候,她開始劇烈地抽搐,身體蜷縮成一團。春遲並不知道有多麼嚴重,她以為孩子睡一覺就會好。她總是以為這孩子一定像她一樣,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決不會這樣輕易地死去。她這樣堅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懷裏一點點變硬,一點點變冷。當她的雙手再次拂過孩子的肌膚,它們如脆薄的紙一般,發出嗖嗖的聲音。春遲這才害怕起來,搖了搖孩子,手指掠過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樁般橫亙在春遲的懷裏,一動不動。

“是你害死了她嗎?”

春遲顫聲問。

“她生了天花,沒有救了。”

鐘潛扶住春遲,哽咽著說。

天花。那些從貝殼中吸納的記憶裏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災難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見的。此刻,她摩挲著孩子紅腫的臉頰,一段段有關天花的記憶便從隱秘的深處浮了出來。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渦,承受著天花的折磨。

春遲緊緊地抱著孩子,捧起她那張爛掉的小臉,親吻她的額角、她的臉頰。

膿汁從那些水痘裏擠出來,濺在春遲的臉上、唇邊。春遲楞住了:這鹹腥的液體,是孩子的眼淚嗎?她陪著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氣息卻分明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沒有熬到新的一個早晨到來。

她至死還沒有一個名字。

不是因為沒有人愛她,是她的媽媽愛她太多了,將所有的愛、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贈與她。她撩開人間的帷幕,就看到一個慘淡的盲女,雙手鞠捧著所擁有的一切,孤單單地站在那兒等她。她降生在這個女人貧瘠的懷抱裏。女人那因為辜負而扭曲的愛,宛如千年古樹上蔓生的藤枝,無數條,將她纏得嚴嚴實實。是苦難離間了她們的感情,令她無法接納她的母親。她們背向而行,只須過個幾日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來的一點因緣,就這樣被打散了。

她最親愛的小女兒,用那麼多的愛招引她,都沒能使她停下腳步。這個狠心的家夥,多麼像她的父親!

孩子死去後的三日裏,春遲抱著她一刻也不肯松手;直至終於疲憊地睡去,那死嬰還緊緊地箍在她的懷裏。

鐘潛害怕死去的嬰孩會將天花傳給春遲,趁她睡熟,悄悄從她的懷裏抱走了孩子。他將孩子埋在離船屋不遠的山坡上。因為孩子沒有名字,他不知道該怎麼立碑。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它將成為一座無名的荒墳,心中不禁悲涼。他走到船屋門口,腳步慢下來。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隱隱的恐懼。

如鐘潛料想到的那樣,春遲對他充滿了怨恨。她似乎忘記了天花的事,只是記得是鐘潛將她的女兒抱走,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之前春遲對他產生的微薄依賴也從此結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後,春遲沒有再與鐘潛說過一句話。他隨著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氣和塵埃。但鐘潛始終沒有離開,春遲不讓他靠近,他就生活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一直這樣做著,年復一年,他的努力使他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鐘潛的身上有一種不凡的氣質,沒有人知道,是堅執令他如此出眾。

將軍與駱駝決戰的時候,淙淙悄悄離開了駱駝的營地。對於即將發生的事,她似乎已經有了預感。

她飛快地穿過茂密的叢林,向著森林深處跑去。她知道那裏有一棵巨大的榕樹——纖長的枝條垂下來,無限伸展,直至又紮入泥土裏,變成一段根須。幾十米的空間裏,榕樹垂下的樹幹一道道矗立在那裏,圍成一圈,宛若一間圓形的房子。她曾在這裏看到綺艷的孔雀,孔雀被駱駝派來的人捉走後,這裏就空置下來。

她再度造訪這唯一可以得到安寧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處靜靜等待著,內心掠過一絲得意:在不遠的地方,兩個了不起的男人正在進行一場決鬥。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是因她而起的。在隱匿的內心深處她甚至懷有幾分對殺戮的渴望。因為她,這個島嶼將血流成河,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獻於她的祭品,以此來證明她無上的高貴。

她的人生終於抵達了高xdx潮,臻於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再無遺憾了。

此後,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場迅即的衰弱發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無法遏制的事。因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將自己的美發揮到極致。洋洋灑灑,用那麼多人的血去歌頌。太美的風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險的,它們必將驚動周遭,令人不安,最終上天只得將它們從人間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時,發現自己正一點點變醜。她撫摸自己的身體,發現它非常陌生,仿佛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

戰爭很漫長,人人都在受著煎熬。榕樹洞穴裏的淙淙也許是最幸運的,她遠離廝殺,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種痛苦折磨著她,她的心中有一個懷疑,這個懷疑實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個又一個征兆步步緊逼,她無法不去面對。她的臉上生出和春遲相似的紅疹,小腹腫脹,因為沒有食欲,采來的野果一直放著,直到全部腐爛掉。

一個月後,周期性的流血沒有來找她。她的懷疑終於得到證實。命運再一次戲弄了她,她竟然也要成為一個母親了。

戰爭在不久後結束。龍目島上血流成河。駱駝的府邸已經被夷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幾個孩子的屍體,她認識他們,他們是駱駝的子女。看著那些細瘦的手腳交疊在血泊裏,她異常難受,小腹收縮,開始嘔吐。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有多麼深重。

聽生活在周圍的百姓說,駱駝和他的幾個妻妾作為俘虜,被將軍擒拿。百姓們神情漠然,生死無常,誰又會關心他們的首領是誰?

只有她在關心。她終於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與他連在了一起,無法割斷。

沒有人知道淙淙後來去了哪裏。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邊的一抹殘陽,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說在關押駱駝的囚牢裏看到過她,那是在駱駝被處以極刑的前夕。

她為他做了一頓飯。這是第一次她為男人做飯。她想為他釀酒,但已經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綢緞衣服向農戶換了一壺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裏面,稍稍緩和了酒的辛辣。

都準備好了。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提著酒和小菜前往關著駱駝的囚牢。沒有人認出她。她繞著那座嚴嚴實實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辦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後的嘗試。她敲開牢門,與看守搭訕。很快,他們談成了一筆交易:她應允下來,看守就將酒菜帶給裏面關押的犯人。

那個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領,此刻病懨懨地躺在鐵欄旁邊,他撫摸著腦後黏膩的褶痕,生命一如這松垮的皮膚充滿了腐朽的氣息。天上有許多孩子和女人等著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巴巴地看著(可惜他無法看到)——他盼望著快些上路。

駱駝昏昏沈沈地睡著,聽見外面的草垛發出的聲音,慢慢醒了過來。男人急促的呼吸,交雜著女人細微的呻吟,像層層疊起的海浪濺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睜開眼睛,楞了一會兒,奮力地挪動身子,將臉貼在鐵欄桿上,仔細辨聽。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發出聲音,斷斷續續的叫聲中充滿了憂慮。而裏面的困獸正在渾身發抖,他的雙腿開始發軟,仿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終於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細的聲音,猶如密匝匝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渴。他張大嘴,希望能夠接到一點水。他頂起身體,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聲音,將自己推了進去。這聲音柔軟而溫暖,將他輕輕地含住。他扶著欄桿搖擺起來,滾落下來的汗珠滑進他的嘴裏,並沒有緩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復安靜,草不再響,女人不再呻吟。看守踉踉蹌蹌地走進來,一只手還忙著系上衣的紐扣。

守衛輕蔑地多看了他兩眼,然後打開牢門,將酒菜放到他腳邊。牢門又合上了。

駱駝非常疲乏,他捧起酒壇,仰頭喝下一大口。牙齒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熟悉的氣味將他粘稠的血液沖開了。他平躺在地上,攤開四肢,閉上眼睛,口中細細咀嚼著花瓣。

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裏滾落下來。

紙鳶記 上闕

瀲灩島的教堂有許多年的歷史了。這是一座石筍林立的哥特式建築,每一個纖細的“石筍”又被覆蓋上那麼多優美的線條和絢麗的吊頂,華麗繁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經太舊了,在電閃雷鳴的惡劣天氣裏,那些石筍仿佛隨時有可能被折斷,從半空中砸下來,猶如嗜血的寶劍。

教堂也許應該感謝這一場海嘯,海嘯過後,人們又恢復了來教堂的習慣,這使教堂變得不再冷清。牧師說:

“你們要學會遺忘,死者已經安息。”

在某個周末做禮拜的時間,一個明艷動人的少女猶如蝴蝶般飛進了教堂。她坐在最後一排,是唯一一個臉上找不到絲毫痛苦的人。她總穿一件綠色連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頸被曬成棕色,看起來很健康。

領聖餐時,每個信徒都會分到一塊象征著耶穌破碎身體的餅幹,而那女孩每次總是要拿三四塊,一塊塊夾在手指之間,不等牧師開始說祝禱詞,就已將它們吃光。看得出,她很餓。不過每次唱詩的時候,她都會很賣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樣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時會忍不住回頭來看她。面對人們紛紛投過來的目光,她似乎很開心。

牧師很喜歡她,於是靠近她,詢問她是不是教徒,她搖了搖頭。

“可是你唱詩的聲音比誰都大呢。”

女孩莞爾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師悵然地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陣風一樣,無法抓住。

牧師常常看到那個女孩,她並不是每周都來,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來不及掩飾見到她那一刻的喜悅。

她的腳步很輕,仿佛沒有穿鞋子,小風一般從教堂的後門飄了進來。她總是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膚色雪白,像躲在她那舊草色裙子中的一朵馬蹄蓮。他嗅到了她身上沾著的露水的氣息。他在講經的時候,多次忍不住擡起頭看看她。她很頑皮,悄悄從一個座位移到另外一個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讓他尋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時,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這個被災難撕裂的春天,她猶如喚回生機的精靈,走進他的視線。

而每次當他走近她的時候,她總是像狡黠的小昆蟲,忽然振翅飛開了。花粉從她毛茸茸的小腳上掉落下來,在空氣中擴散。

他打了一個迷惘的噴嚏。

在一次禮拜結束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喊住了她。她看著他,他以為自己做好了與她講話的準備,可是看著她純潔的眼神,他還是立時語塞。然而這一次,他怎麼也不想放她走掉,於是他十分費力地讓自己開口:

“我想——你也許可以加入我們的唱詩班,到臺上放聲歌唱,如果你願意的話。”

女孩的眼睛看向別處,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嗎?”牧師慌忙又開口說,極力想留她久一點。

“我住在船上。”她終於開口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話,聲音要比唱詩時柔美許多。

他點點頭,事實上他已經聽不清她的回答。她的聲音像雨後森林裏升起的煙靄,彌散開來,引他進入一片萬籟俱寂的仙境。

“總之,我想你不妨試著參與進來,那時你就會發現,這裏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牧師說。

女孩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著他,笑嘻嘻的。她似乎並不信任他,卻也不討厭他。

當少女帶著她的花粉氣味消失在教堂門口時,牧師內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給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無法參透的眼神,似乎從中體會出幾分輕蔑。

他因此而沮喪。

牧師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他會在禮拜的時候穿自己最喜歡的衣裳,將胡須仔仔細細剃幹凈,馬頭靴上也絕不會留半點塵埃。為了做好這些,他周日總要很早起床。做這些工作時,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時還哼唱幾句——他奇怪那多年來從未想起的曲子,怎麼忽然又回來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場瘧疾中死去,那時他覺得,此後的生活不會再有什麼波瀾了。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裏。他給遠在英國的兒子寫信說,雖然這是一塊傷心地,但他擔心,若是離開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墳墓了。每次寫完信,他再讀一遍,都會覺得有些太沈重了,他懷疑兒子已經無法理解他這顆樣蒼老的心了。

隨著變老,他無可救藥地開始健忘。但他還能夠牢固地記著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時他還會將僅有的一點眼淚灑在她那裏。這幾滴珍貴的眼淚至少可以證明,他沒有完全凍僵,內裏尚有湧動的東西。

而女孩的出現,令他的情感變得劇烈。他聽到自己內心的一條條蘇醒過來的溪流潺潺匯聚。他開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顆變活潑了的心。但他必須承認,懷揣一個秘密、內心充滿盼望的感覺的確不壞。

幾日後,牧師從海邊經過,看到遠處有艘大船正泊過來,他識得這是中國的“寶船艦隊”,船體被漆成艷金色,雕梁墜彩,繁復無比。

他才驀地又想起她那日說的話:“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楞住了,仿佛被釘在那裏不能動彈。

大船在岸邊停下。船艙裏走出幾個穿黛青色錦緞袍子的男子,他們應當是中國來的使臣。接著,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從船艙裏追出來,個個裙帶繾綣,腰肢細如炊煙。男人們被她們前前後後簇擁在中間,與她們依依惜別。然後,男人們下船去了。女人們在船上又逗留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站在中間,對她們吩咐了幾句,然後女人們排成一隊,走上岸來。

牧師看著,他知道她們中的多數是從中國廣東等流動妓院召募來的歌妓,專門侍奉船員和外國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嘯之前,她們的生意曾一度到達鼎盛,那時歌妓們住在不知比現在奢華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絡繹不絕,他們見過世面又出手闊綽,妓女們喜歡圍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那些離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成為永遠難忘的美好記憶。

女人們前前後後從他的身邊經過,猶如一張眩目的蜘蛛網,向他罩過來。他被某種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陣屈辱。他側過身,低下頭,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們之中。一陣陣刺耳的笑聲從那群女人中傳來,他蹙眉忍耐著,一直到這支香艷的隊伍走遠。

牧師邁著沈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亂如麻。他不停想著那女孩,他原先幾乎以為她是上帝派下來協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個歌妓,生活在飄搖無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樣,整日周旋於男人之間,歌舞升平,忘卻尊嚴,不知疲倦。他厭惡地閉上眼睛,徒勞地試圖把她的形象從眼前趕走。

她欺騙了他的感情,他這樣認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過她,除卻那句“我住在船上”。她並未撒謊,也不曾想要謀求他什麼。只怪她的樣子太純美無辜,蒙蔽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

她又來了,仍坐在最後一排,面含微笑,飽滿猶如一顆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師看著,可是他開始厭惡她的微笑,因為它是廉價的,是不與內心相連的。他又看見她賣力地唱詩,在分吃聖餐時十指間夾滿了餅幹,內心在隱隱作痛。

應有一只手,溫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夠耐心,充滿諒解和寬容,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他於是又走向她:

“等禮拜結束後,你有時間嗎?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她點點頭,看著他,淡藍色的眼珠像子彈般穿透他的身體——砰,一瞬間他似乎又被俘虜,處在了劣勢——他早該清楚她的殺傷力。

他們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欏樹下,樹陰是一綹一綹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陣陣熱風搖曳成一把喑啞的豎琴。她的香味又彌散開來,這一次他分辨出來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忽遠忽近,令人暈眩。他知道歌妓們多用這種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顛倒,甘願俯首做她的奴隸。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溫和地看著她。

“淙淙。”她掏出一顆檳榔,塞進嘴裏,嚼起來。

“我不認識中國字,但這個發音很好聽。”

“是流水的聲音,要比海浪輕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經變得鮮紅。

“是的,像流水。”他又輕輕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問:“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荷蘭人。”她回答很簡短,令人無法分辨她來自哪裏。

“哦,是嗎?我也是荷蘭人。”他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契機。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咀嚼著檳榔,眼睛也不擡一下。

“那麼你父母現在在荷蘭?”

“不,他們都死了。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許會聊得很投機。”

“哦?”

“嗯,他也是個牧師。”

“啊!原來是這樣。”他輕嘆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難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很親切,仿佛走進教堂就是來找他的一樣。原來她的死去的父親也是牧師,神指引著她找到這裏來了。他仿佛從神的手中接過了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這溫情脈脈的一幕而感動不已。

“你是做什麼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問。

“我在船上唱歌。”她說。檳榔核在她的唇齒間繞來繞去。

他的心沈了一下。這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不過令他欣慰的是,她沒有說謊。

“你還那麼小……”他不無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點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綠翹她們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歲。老鴇說,她還收養過九歲的女孩。”少女說。她與牧師講的是英文,又摻雜著當地土著民的口音,不倫不類。

“你一定吃了許多苦。”

“不,老鴇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我是她親手教出來的。”

“她都教你什麼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師點點頭,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他努力讓自己平息,用最慈愛的聲音說:

“你不應再這樣下去。你慢慢長大了,需要有尊嚴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嗎?”

他的關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檳榔核:

“我倒不覺得船上生活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認識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拿我們當寶貝,送我們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禮物……每一天我們都在旅行,多麼快活。”

“可是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並為之傾註心血……來,告訴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麼?”

“我盼望那個大胡子的中國使臣快些來看我,他每次來,總是不忘送我幾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經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兒來。而且,他只送給我,別的姑娘都沒有。晚上他會悄悄到我房間裏來,將石榴塞在我懷裏……”

牧師不語,這女孩像是荒野裏的草芥,在罅隙裏生存,早已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她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幾只石榴、一場歡愉,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牧師很是心疼,女孩說這話時臉上迷醉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些惱火。

“好了,不要再說了。瞧瞧你這墮落的日子,幾只石榴就能讓你滿足嗎?你在虛度時光,你在浪費和踐踏……”

“難道非得像你一樣生活才叫有意義嗎?我不知道怎麼樣算是不浪費、不踐踏;我只知道,與其如你一樣,將一生奉獻給一個從未見過、從未摸過的神,倒不如將它奉獻給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紅艷艷的小嘴唇翹得很高,與他對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挑釁。

“你父親若是還活在世上,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對整個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變得溫柔而脆弱,口吻中帶著對世界的棄絕,緩緩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淙淙剛走,就下雨了。牧師一個人繼續坐在桫欏樹下。雨水澆透了壞情緒,他心中一片泥濘。與她談話的目的,難道不是想告訴她,她可以留下來,從今以後由他來照顧她的嗎?可是他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說。

被女孩咀嚼過的檳榔核像只暗紅色的繭,在雨水中滾來滾去。他擡起一只腳,湊過去,靠在那顆躁動不安的檳榔核邊——她為什麼要將自己包得這樣嚴實?

在那之後,淙淙很久都沒有再出現。海嘯漸漸遠了,傷痛慢慢變淺,來教堂的人越來越少。牧師曾開解他們說,對於那些痛苦的記憶,唯一的辦法只有遺忘。看起來,他們康復得不壞,已經成功地完成了遺忘,所以,他們也忘記了來教堂。

在講經的時候,牧師的語速非常緩慢,並且開始走神。但沒有人覺察,堅持來做禮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動遲緩的老婦人,這種慢到幾乎停滯的儀式讓她們內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後一排的那個位置上灑滿豐盛的陽光,牧師站在講臺上,看向那個燦爛的角落時總是很容易產生幻覺。他知道她很輕很輕,像羽毛、塵埃或者唇語,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那兒,和煦的陽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著了。牧師講著講著,恍惚覺得女孩就在那裏睡著。上午時分的陽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聽見了她輕微的鼾聲。

他面對的只是一座蕭索的教堂,以及荒涼的暮年。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沈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紅裳因為生得太美,沒有被荷蘭人殺死。他們殺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燒了他們的房子。

她站在河邊目睹全家人的死。荷蘭人用繩子將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頭發綁在一起。繩子一圈圈在他們頭頂纏上,中間隱約露著姐姐的一截紅頭繩,和她一樣的紅頭繩。還有好多人,他們也被這樣分成一組一組。荷蘭人架著他們,像發射炮彈一般丟進水裏。她看見全家人的頭頂在水上竄了一下,迅速地沈下去,此間仿佛還伴著弟弟的一聲尖叫。她直直地望著那片水,想等那根紅頭繩再冒出來。但是沒有。她哭起來,悄悄摘下自己頭上的紅頭繩,扔進了水裏。

一個荷蘭人將她推進旁邊的草叢裏對她施暴。他將她藏到森林深處,綁在一棵桫欏樹上。他日日都來,給她一點食物,在她的身上折騰一番。

她後來被殺死,是因為那個荷蘭人要回國了。他在碼頭邊的樹林裏最後一次施暴,然後用繩子勒死了她——那時屠殺已經結束,他再也不想動刀子。她被吊在桫欏樹上,下體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來幾只豹子。它們圍在樹下,舔凈地上的血,又意猶未盡地向樹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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