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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遲頓的人也懂了,玉臨侯要唐季珊去,唐季珊就是他的,他們該告退了。
以後的事,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就是時間早晚之別了。
徐獻每日一早來,從容地坐在他第一天坐下的椅上,等著唐季珊。季珊呢,還是以琴音待客,人則避不見面。這徐獻也特別,以玉臨侯的聲勢,他可以催,可以逼,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急,絲紋不動地直坐到黃昏,然後又像一陣風般飄離,明日再來。
說不清徐獻像這樣坐了多少日子,總之,他有如人臉上某天蹦出來的痣,一旦怵目地出現了,就不會輕易地消失。季珊的仆人都已經習慣了徐獻的來訪,門子每日開門就是為了迎他這陣風來,傍晚關門是為送這陣風走;小童呢,每日打掃廳堂,燒水沏茶,也是為了這尊不動的客人。
有一天,正當童子如夢遊般,無意識地為徐獻遞上另一盞熱茶時,徐獻的身子突然一垮。小童如夢乍醒,收冷茶的動作僵在半空中,我哪兒打擾了他?他害怕地瞧著徐獻。
徐獻又緩緩直起了身子。小童戰戰兢兢地撤下,躲到屏風後暗暗觀察。徐獻一貫的從容安詳似乎有些破綻,小童納悶地想。多少天來他已把徐獻當成一座石像,只記得勤上熱茶,全忘了這石像其實是個活人,並且是個會變化的活人。而這變化嘛,他瞇著眼努力地看,赫,他吃驚地抽了口氣,老了!這位客人比初來時老了,才不過幾日的功夫!
就在此時,另一個小童早已聽而不聞的琴聲,也陡然割出一道淒慘的滑音,刺耳地讓他砸了手中的茶碗,緊護著雙耳。等到落地的碎瓷都靜止了,小童才小心翼翼地放開了手,立刻,他察覺廳堂的氣氛大不一樣了。
琴音斷了。絕了。死了。在一片死寂中,老去的徐獻居然奇特地開始回春。小童的心狂跳起來,不得了了,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延秋,去請徐先生進來吧。唐季珊望著窗外的荒園說。琴弦像利刃滑裂了他的指甲,鮮血一滴滴從他的左手拇指滲出。
夠了,唐季珊的事說夠了。羅帳內的人打斷了徐獻。在燈光中泛著青暈的手,緩緩地移入了陰影。說說薛霽。再說說他的茶,一點兒都不能省。我要聽。
內在的徐獻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勉強回到那一日,三人在書齋中一起凝視著紅泥小火爐,爐上正煮著水,快滾了,他從水聲聽出水的興奮。薛霽的茶真是天下第一嗎?如果茶汁的甘甜能永遠留在舌尖,他或許還能評論一番,可是現在他的舌尖燥熱,一句話也湊不出。即使如此,外在的徐獻依舊如一汪澄靜無波的潭水,守在玉臨侯的錦帳邊。
侯爺那麽盼望薛霽,就派船去接吧。徐獻說。聽到這話,獨眠床上模糊的人影驀然翻了個身,面朝里無言地臥著。久久之後,錦帳深處傳來隱隱的擊節聲,想必是那冰冷如玉的手指輕拍著香木眠床,聲聲之間,間隔嚴謹。又在為心中的曲牌按拍子吧?徐獻的視線舒展到遠方,在一片想象的山水中,暫時地透了口氣。
心中的山水又朝前展開一段,他的目光順著山中的小徑走著,曲曲折折地繞過了山頭,來到了臨澗的小亭,唐季珊,坐在亭中。唐生起身迎接,把他迎進了徒然四壁的書齋,薛霽,在他身後,合上了書齋的門。
薛霽。薛霽總是在暗處。看不清他的樣子,摸不清他的人。他行走帶香風,讓人忍不住追向那陣風,可是捕到的卻是他的影,一個輪廓,一個矜持文雅的姿態。只有在爐中火焰跳躍,泉水翻騰的那一刻,徐獻乍見薛霽修長潔白的手,以及清秀出世的側臉;而也只有從薛霽的那盞茶,從茶味入口之甘甜和入心之苦澀,讓徐獻領略到他清麗五官下的復雜心思。
不過,他不是為薛霽來的。徐獻警覺地收回了對薛霽的好奇。
唐季珊,閉目品茶。
能再流連多久呢?茶冷了,時間也盡了。
徐獻放下茶碗,輕聲地提醒道,唐公子,該上路了,侯爺已經在驛站等待多日了。唐季珊的眼睛照樣閉著,嘴角卻漾出一絲淺笑,徐先生真是名不虛傳,洪水都到了門口了,還這麽幫我擋著,夠品,是個人物。唐季珊開了眼,眼神中的自在無懼,讓徐獻到現在還是難忘。
現在。徐獻心中一驚,迅速收起想象的山水。他還是站在玉臨侯的床邊,擊節聲已停。睡了吧?睡了。
擊累的玉指,無聲地繞著床圍上的鏤空雕花。帳外一陣風飄離內室。
去年春天是來得特別急,催得冬雪沒下幾場都融盡了,也催得驛站的桃花要提早開了。花都要開了,徐獻人還請不來。
砍一段含苞的桃花枝送過去,如果誤了花期,後果他該明白。
床上的人影翻轉過身,枕著膀子,凝視著羅幕外的世界。
也是透過一層薄紗,他的目光掃過粼粼的江面。
真不像個訣別的日子。
唐季珊要出遠門,老天也該賞個淒風苦雨,送送這位大才子呀。可是那天,卻偏偏出奇地日暖風和。就連死水也像名川一般清澈起來,頹山也莫名地添了幾分媚態。而這岸上,水上,更是滿滿地擠著那好事的人和那好事的船。又不是個遊春的日子,摩肩擦踵地熱鬧什麽?看唐公子走啊,傾城士女興奮難當,如果他真不回來,我們今日的見聞就要不朽了。
那就瞧吧。
唐季珊哪,看你站在船頭,浸在春光中,讓無聊的江風撩起你的外衣,露出里邊的織錦麗袍。織的是牡丹呢,一派人說。胡扯,明明是竹節梅花。另一派人堅持。欸,管他牡丹梅花,瞧,仔細瞧,唐公子他動了。
唐季珊動了,英挺的身子緩緩移轉,步向船艙。你一步一遲疑,一步一難舍。再庸俗的眼睛都看出來了,你有牽掛。掛心的是什麽?有人問。瞧,不就想來了嗎?順著千人關注的焦點看去,一艘精致的畫舫,閃過了來往的遊船,朝唐季珊的坐船急駛而來。而這船上坐的,除了花魁女柳棠棠之外,還會有誰?除了她,誰還配來送?
俗人,俗人就只知道才子佳人。
季珊入艙的步伐停了,他轉過身迎向來船。噢,唐季珊流下了激動的淚,有人說。不,他雖然多情卻是深沈的,哪會這麽輕易落淚?有人反駁。
唐季珊,唐季珊,沒有一個人能猜得到你的心情,可是柳棠棠的,誰都錯不了。
原來插滿珠翠的堆雲高髻,這會兒全披散下來了;終日裹身的綾羅綢緞,現在換成一身縞素;傾城的笑顏,如今全鑲上了淚珠。可是即使柳棠棠再哭得痛不欲生,觀者還是禁不住嘆道,好個梨花帶雨!而這朵無恥的梨花,在兩船並列之時,從婢女玉兒手中取過了一件重物,在春陽中,她嬌弱的雙手不勝重地把東西舉起,送向季珊的船。傳了幾個小廝的手,東西交給了徐獻,他又轉送到季珊的手中。公子,北國寒冷,多保重!柳棠棠清脆的聲音劃過了江面,一只不省事的白鷺銜起余音一飛上天。
是那件價值連城的白狐大氅!眾人突然悟到了。前年冬天賞梅時,柳棠棠受了凍,輕聲打了個噴嚏,身旁的王公子立刻把傳家的白狐裘披上了她的身。後來王公子為了柳棠棠把家財敗光,王母坐著破轎經過柳苑門口時,高聲罵道,狐貍精,總有一天我要剝下你的白狐皮!
唉,來歷不論,就論這狐裘的價值,眾人便忍不住讚道,好個重義的女子,真不愧為青樓花魁,唐季珊算是沒白調教她!
不過,在這小陽春,白狐大氅恐怕稍嫌熱了些。或許是因為如此,唐季珊並沒披上狐裘,卻把厚禮交給徐獻拿著,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船艙,從此再也沒出現。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後來黃山人和楊山人把這段故事編成傳奇時,把送行的季節改到深秋,好讓穿著牡丹麗袍的唐季珊,在接過狐氅後,立刻在黃葉秋風中,把花魁女的厚意披上了身。而當時在江邊目睹一切的人山人海,則改聚到台下,照舊做他們的觀眾。如此一來,演到「贈裘」一折時,台上就幹幹凈凈只剩唐季珊、柳棠棠、徐獻、玉兒、小廝,這生旦末貼醜終於演出了當時該有的淒涼蕭索。
這出傳奇定名為「白狐記」。從初夏到歲末,不知扮演了多少回,賺了多少士女的感嘆。尤其是柳棠棠最後的叮囑,給編上了拔地而起的高腔,更是讓所有觀者的眼淚噴目而出。
瘋了!薛霽痛心地想。無論他走在城中哪條曲折窄巷,這句「北國寒冷,公子珍重!」總會溜出某個院落,翻出哪面白墻,鉆進他的耳中。
你們這是殺人!他雙手緊掩著耳,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嚴嚴地關上了門窗。你們是巴不得唐季珊死!薛霽頹然跌坐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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