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斯特勞斯《猞猁的故事》(2)郊狼父子

人們已經看到,以猞猁為中心人物的神話可以擴展到另外一個人物一郊狼,並講述他們之間的糾葛。主角的二重性在湯普森人的神話中更加突出,以至於這些印第安人將神話分成"猞猁"和"郊狼之子"兩個故事。我們先從研究整個神話:開始。,我將神話分成幾集並編號,以便在下面的敘述中更容易指出是哪一個故事。

1.某村有個年輕美貌的姑娘,她拒絕了所有求婚者。追求者沒完沒了的糾纏令人厭倦,一天,姑娘和妹妹離家前往外婆巖羊(Mouflonne-des-Mon-tagnes)(Oviscanadensis)家躲避。

2.走了許多天後,她們路過郊狼的窩棚。郊狼喚來一陣強大的冷風,吸引姐妹倆到他屋罩取暖。郊狼把他稱之為肥肉而實際上是他的幹精液的東西作為晚餐給她倆端上來。姐姐有些懷疑,拒絕用餐,把東西扔進火裏,看到它在火中劈啪作響、冒煙而不燃燒。而她的妹妹禁不住誘惑,懷了孕姐妹倆重新上路,郊狼趕在她們前面,玩弄了四次同樣的把戲。妹妹最後到了分娩的時候。郊狼聲稱:如果是女孩,他就殺死她;如果是男孩,他就撫養他。姐姐離開變成郊狼妻子的妹妹,一個人繼續趕路。

3.外婆通過自己的魔法,感知姐姐快到了,於是派兔子帶著幹糧去迎接她。兔子躲在一棵橫在路中央的樹後,姑娘被樹絆倒。因為埋伏在樹下,兔子看見了她紅色的陰部並嘲笑她。姑娘打兔子,用棍子戳穿了他的鼻子。從那時起,兔子就變成現在這副嘴臉。

4.姑娘一出現,外婆就組織村裏所有動物(包括猞猁)進行賽跑,勝者娶姑娘為妻。就在蜂鳥快獲勝時,外婆超過了他。外婆把姑娘拖進自己的窩棚關了起來。

5.在這個版本中,猞猁既年輕又英俊(與前文所述不同)。他在姑娘床上方的屋頂上打了個洞,向她的肚臍上吐了口痰,令她受孕。姑娘生下一個漂亮男孩,誰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大夥決定讓村裏所有男人把自己的弓箭拿給嬰兒看。孩子對郊狼專門制作的精致武器不理不睬。猞猁站在一邊,別人把他推到孩子面前。盡管他的武器十分粗糙,孩子卻拿了過去,認他為父親。

6.郊狼和其他村民沒有成功,十分惱怒。他們撲向猞猁,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並踩在腳下。村民們把他和他的妻兒扔下不管。女人照顧猞猁,治好了他身上除臉部以外的傷口。他的臉依然醜陋,皺皺巴巴。

幾個好心的村民在離開村子之前留下了一點幹魚。後來,猞猁的兒子像父親一樣成為偉大的獵人,他給恩人們提供肥肉,感謝他們的善舉。

7.妹妹郊狼的妻子,生了四個兒子,集體起名叫"薩姆克塞"(1esTsam0xei)(意思不詳)。只有兒子繼承了父親的魔法,有一個單獨的名字,意思可能是"神腳"(Pied-Fort)一因為他用腳踢樹墩,讓樹墩冒火,供其同伴取暖。

8.四兄弟中的老大有一天想娶一個叫食人魔(Cannibale)的可怕巫師的女兒為妻。住在河對岸的食人魔,借口送他過河,請老大上了自己的獨木舟。獨木舟翻了,老大淹死了。另兩個兄弟也遭遇同樣的厄運。最小的弟弟也想在父親的幫助下試一試。父子倆成功地跳到了獨木舟中間,船沒有翻。

9.食人魔早早點燃炭火,想燒死父子倆。他們倆渾身裹上冰一塊,成功脫險。食人魔雖應允了婚事,但仍和他的朋友兼助手科瓦魯(Kwalum)密謀殺死他的女婿。

10.多虧短尾鼠的主意,小夥子小心地站在小路的中央,先逃過了科瓦魯放的火;隨後,他在將樹劈成兩半時差點被兩片樹夾死;最後他叉在人魚水怪那裏撿了條命(還有一次生死考驗,但講述者記不起來了)。

11.次日,食人魔和郊狼相互比試。兩人都經歷了火、水和風的磨難,郊狼最後取得了勝利。他引來一股大寒潮,把食人魔和他的女兒、科瓦魯以及所有村民都凍成冰塊。復仇後,郊狼和兒子返回家中。

盡管故事情節出現了兩次混淆(兩姐妹受到郊狼陰謀的威脅.郊狼在巖羊村子裏是猞猁的頭號敵人),但十分清楚的是,上述2、7至11段和3至6段分別構成兩個故事,它們都以1號段落為引子。在兩個故事中,講述郊狼(見圖4)歷險的故事最為豐滿。敘述風格上的差異加劇了這種不平衡。有關猞猁的故事自由發展,沒有任何形式上的束縛,更像一部小小說。我在前文中已經指出,猞猁的故事與小說題材頗為相似。在比較了多個版本之後,我們看到神話如何變為傳說、偽歷史敘述,最後變成小說40。

然而,郊狼的故事采用了典型的神話或口頭文學的敘述:療式。故事提供了音樂學家所說的四拍結構(carrure):聽眾通過對周期性的感知發現=審奏。在這個故事裏,周期性通過程式化的內容來體現。因此,四四模式接連出現:郊狼采用四次相同的手段對女主角施加魔法,郊狼有四個兒子,他們四次試圖娶食人魔的:女兒:勾妻;食人魔采用四種手段殺死女婿;對立雙方進行四次比試,最後郊狼和兒子勝出同一神話的一個不太完整的版本稱,姐姐懷疑妹妹已懷孕,讓妹妹跳了四次,跳第四次的時候,她分娩了。

在大多數版本中,郊狼有一句程式化的話:"如果生女孩,我就殺死她,如果生男孩,我就留著";但讀者在後文中會看到,郊狼有時會反著說這句話。無論在相關神話的地理分布還是在南北美洲神話中的具體含義方面,這段話都引出了一系列復雜的問題。我們後面會談到(本書第82頁)。

即使與被我稱為縮略版本的猞猁的故事相比,關於郊狼這個人物,我剛概括的故事版本也顯得非常粗略。很多情節都消失了,特別是關於蒸汽浴和霧的情節。應當發生在猞猁身上的情節在這個版本中沒有出現,但在下一章闡述的相關神話的擴充版本中會被恢復。目前版本之所以著重敘述郊狼(和他的兒子),是因為它想強調郊狼而不是猞猁的氣象含義。郊狼是操縱寒冷的法師:他渾身裹上冰塊,成功地逾越食人魔布下的火陣;他用只有自己能承受的嚴寒戰勝了食人魔。有其父必有其子,神話說,郊狼的兒子踢樹根放出的火並不是為了做飯,而是為了給同伴取暖臥。這裏突出的並非是火的初始功能,而是它產生的溫暖,這與食人魔點燃的死亡之火形成鮮明對照。這兩種火都是地火,與兩種天火構成對稱關系。因為根據當地流傳的其他神話,過去那個行事極端、具有破壞性的太陽(不是太熱就是太冷)最終被說服,從此釋放出溫和的熱量,溫暖而不是殺死人類。

兩個版本直接證明了這種聯系。湯普森人北方的鄰居——一舒斯瓦普人講述的是嚴格意義上的猞猁的故事:郊狼沒有在情節中出現。女主人公是一個鹿女(Fille-Cerf)(Cervuscanadensis)。不管是因為她父母拒絕了所有求婚者,還是因為她本人不想結婚(根據不同版本),姑娘離家前往祖母家。祖母假裝組織了一場招親賽跑,通過正午時分喚來大霧或夜色攜孫女逃跑。另一個版本說是太陽擄走了女孩。這一細節在湯普森人講述的猞猁故事的縮略版本中出現,其中的女主人公也屬於鹿科。這個版本來源於距離舒斯瓦普人最近的北方湯普森人,不同研究者很可能記錄了同一個神話版本(關於鹿取代巖羊,參見本書第100頁)。

讀者在後文中還將看到(本書第十三章),太陽通常以從人間獲得一個妻子為條件,才同意釋放出造福於人類的溫暖。在猞猁的故事裏,該主題已顯雛形。

《神話學:裸人》的讀者或許還記得,被稱為"掏鳥窩人"神話的湯普森族版本的主要人物也是郊狼父子。我曾用不少筆墨強調該神話的豐富內容。但在該神話中,郊狼父子是對立的,而在這裏他們非常團結:郊狼非但沒想搶他兒子的老婆,反而幫助他娶媳婦。

然而,在美洲這一地區,特別是在湯普森族流傳的掏鳥窩人神話的結尾冗長而復雜。這解釋了為什麽定居在瀑布下遊的部族以鮭魚為主食,而位於上遊的部族因捕不到鮭魚,只好吃巖羊。為了報復郊狼,他的兒子設計讓他掉進河裏。順流而下的郊狼發現並釋放了被囚禁在人海口的鮭魚。從那以後,鮭魚從河流下遊往上遊洄遊。郊狼作為鮭魚第一次洄遊的向導,發現幾個年輕女子在河中沐浴。他向她們打招呼,把魚脊肉送給她們。由於陰莖很長,他能夠與那些接受了食物的女子交配。當遠處其他女子說更喜歡巖羊時,郊狼阻斷了瀑布,令魚兒無法通過,並開始繁殖巖羊田。

這個神話將魚的流動與女人的流動聯系起來:只有實行外婚制的部族才能獲得鮭魚。有關郊狼父子艷遇的對稱神話暗地裏將這個建議顛倒過來。因為在上個神話中,一個拒絕結婚的姑娘(她以拒絕吃郊狼的幹精液的方式繼續表現這一姿態,而幹精液對應的正是又長又淫蕩的陰莖)前往外婆家躲避。外婆剛好就是一只巖羊。她以外孫女招親為借口,使了一個花招:組織各種動物賽跑。她假裝不參加卻穩操勝券,"巖羊在崎嶇的道路上可以戰勝任何對手眥。除道路崎嶇之外,還有瀑布阻斷河流,阻止鮭魚洄遊。這樣一來,外孫女兒可以不與外族通婚。

還可以列舉出一個與上述闡釋相關的另一個神話。該神話在哥倫比亞至富瑞澤(Fraser)河谷地帶,太平洋沿岸至落基山麓(Roeheuses)廣為流傳。我在其他地方討論過被稱為"鮭魚的故事,的神話,並指出,該神話是一系列被稱為生態神話,即關於動物物種地域分布不均的神話的一部分。這些神話與之前的神話不同。鮭魚的故事沒有解釋為什麽無法在相同的地方看到鮭魚和巖羊,而是設想在一年中某些時期,鮭魚和狼(同巖羊一樣都是山區動物)可以:在何種條件下相遇。除了這點不同外,人們發現,鮭魚的故事和猞:刑的故事非常類似。主人公與其他動物競爭,公開或者暗地裏得到一個妻子。在兩個故事裏,失意的對手們都以痛打勝利者的方式進行報復。勝利者或是傷好康復或是傷重死亡,但都得到一個兒子(在鮭魚的故事裏,兒子救出了被狼群劫持的母親)49。

研究更為復雜的神話版本時,我們還會發現其他內容。我目前僅指出,之前研究的各個神話版本包含著一個組合。這個組合從表面看雖只涉及細節,但清楚地表明了神話思維的運作方式(modusoperandi)。

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女主人公被橫在小路上的樹幹絆倒。前文提及的不完整版本用另一事件取代了這件事(本書第38頁)。女主人公到達村莊後,悄悄地坐在外婆正在劈的木頭的另一端。因為自身重量弄翻了木頭,行蹤被暴露。後來,郊狼的兒子們想跳進一艘獨木舟。他們跳到船的一頭(而不是依照慣例跳到中央),把船弄翻了,他們都淹死了。最後,郊狼的小兒子站在一條沒有樹的小路上,逃過了一場森林火災。因為沒有可燃燒的樹木,火勢在小路前就止住了(按庫特耐人的說法,大火越過小路沒有停留)。

從故事的結尾開始,大家首先面臨的是無樹(無法燃燒的小路)與有樹(所有其他地方)之間的重大對立。樹木在出現時,有時是凹形物體(傾覆的獨木舟),有時是凸形物體。作為凸形物體時,樹木呈現兩種形式,既彼此關聯又相互對立:其一是女孩坐著弄翻的木頭,其二是橫在路中央的木頭,女孩笨拙地跨過去,卻被絆倒了(在這裏,女孩自己摔倒了)。

如果能證明下面兩點(只是假設而已),我們就朝著最終完成體系的構建邁出了一大步。(1)證明無法燃燒的小路與土竈正相反,因為在一種情況下,土在燃燒,而在另一種情況下,土不燃燒;(2)證明橫在路中央的樹木與危險的獨木舟正相反,凹形獨木我們討論的神話流傳的地區被一條傾斜的界限一分,人們分別使用整塊木料和樹皮制作獨木舟。湯普森印第安人了解並使用著兩種類型的獨木舟。無論如何,獨木舟,即使是用樹皮做的,盡管是被重新拼接的一棵樹,總是讓人想起樹幹被掏空的樹木。舟阻礙渡河者的步伐,而凸形獨:衣舟從女孩腳下滾開。不管有沒有樹,是凸形還是凹形,是橫著還是豎著放在路上,等等,樹木的各種狀態構成了一個組合,被神話系統地利用起來。

Views: 7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