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就在這當兒,一陣舒服的暖意馬上傳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睜開眼,感激地看著奧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獷的、皺紋很深的臉,那張醜陋但是聰明的臉,他的心感到一陣酸。要是他可以動彈,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奧勃良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這麽愛他,這不僅因為他停止了痛楚。歸根結底,奧勃良是友是敵,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感覺又回來了。奧勃良是個可以同他談心的人。也許,你與其受人愛,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奧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經錯亂的邊緣,而且有一陣子幾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這沒有關係。按那種比友誼更深的意義來說,他們還是知己。反正有一個地方,雖然沒有明說,他們可以碰頭好好談一談。奧勃良低頭看著他,他的表情說明,他的心里也有同樣的想法。他開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隨和的聊天的腔調。

 

“你知道你身在什麽地方嗎,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在友愛部。” 

“你知道你在這里已有多久了嗎?”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已有幾個月了。”

 

“你認為我們為什麽把人帶到這里來?” 

“讓他們招供。” 

“不,不是這個原因。再試一試看。” 

“懲罰他們。”

 

“不是!”奧勃良叫道。他的聲音變得同平時不一樣了,他的臉色突然嚴厲起來,十分激動。“不是!不光是要你們招供,也不光是要懲罰你們。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麽把你們帶到這里來嗎?是為了給你們治病。是為了使你神志恢復健全! 

溫斯頓,你要知道,凡是我們帶到這里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治好走的。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並不感到興趣。黨對表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不單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他俯身望著溫斯頓。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從下面望上去,醜陋得怕人。此外,還充滿了一種興奮的表情,緊張得近乎瘋狂。溫斯頓的心又一沈。他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他覺得奧勃良一時衝動之下很可能扳動杠桿。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又繼續說,不過不像剛才那麽激動了: 

“你首先要明白,在這個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難問題。 

你一定讀到過以前歷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紀里,發生過宗教迫害。那是一場失敗。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異端邪說,結果卻鞏固了異端邪說。它每燒死一個異端分子,就制造出幾千個來。為什麽?因為宗教迫害公開殺死敵人,在這些敵人還沒有悔改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悔改而把他們殺死。他們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真正信仰。這樣,一切光榮自然歸於殉難者,一切羞恥自然歸於燒死他們的迫害者。後來,在二十世紀,出現了集權主義者,就是這樣叫他們的。他們是德國的納粹分子和俄國的共黨分子。俄國人迫害異端邪說比宗教迫害還殘酷。他們自以為從過去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絕不能制造殉難烈士。他們在公審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們的人格尊嚴。他們用嚴刑拷打,用單獨禁閉,把他們折磨得成為匍匐求饒的可憐蟲,什麽罪名都願意招認,辱罵自己,攻擊別人來掩蔽自已。但是過了幾年之後,這種事情又發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難的烈士,他們的可恥下場遺忘了。再問一遍為什麽是這樣?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供詞顯然是逼出來的,是假的。我們不再犯這種錯誤。在這里招供的都是真的。我們想辦法做到這些供詞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們不讓死者起來反對我們,你可別以為後代會給你昭雪沈冤。後代根本不會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你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得一乾二凈。我們要把你化為氣體,消失在太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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