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15)

國不再想了,什麼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於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五天後,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里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王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作哩……,”大老王也笑著說:“回來啦。不累,不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半年後,大老工的調令來了,調他到縣委組織部當部長。臨走時,他才對國說:“國,你願不願意跟我到縣里去?”

國心里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心里說:幸虧沒有揭發,幸虧沒揭發呀!可他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走回村去的?他為什麼要到那里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呢?

多年之後,他仍然不明白。

五年後,一紙下來,國當上了副鄉長。

在這五年里,大老王把他帶進了一個更為窄小又更為廣闊的天地。國跟著大老王進入了縣城較高層的政治生活圈子。在這個生活圈子里,國學到了更多的不為常人所知的東西。在這里,他知道了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興奮,也使他感到危機四伏……

在縣里,國先是在縣委招待所當了兩年合同工。鄉下人到城里來,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國就拼命幹活,一句閑話也不說,也從不給大老王找麻煩。臨來時,大老王曾嚴厲地告誡過他,大老王說:“國,我讓你來,是看你對原則問題不含糊,是個苗子。這是組織上的培養,不是個人的事,知道麼?”所以,在公開的場合,大老王一直對國很嚴厲。然而,私下里,大老王卻對國一直十分關照,有時候開會開到半夜還繞到他那里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樣。日子久了,知道城里人事關係複雜,於是國學會了隱藏。隱藏是一門很高超的藝術,臉上空空的,胸中卻包羅萬象。笑的時候也許正是不想笑的時候,不笑的時候也許正應該開懷大笑。誰能把臉變成機器呢?國正做著這種努力。不痛快的時候,他也曾關上門掉幾滴眼淚。可出了門,他就對自己說:“娃子,笑吧。在城里不好混,你笑吧。”於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國的嘴嚴,有時也跑到他那兒發幾句牢騷。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說:“國呀,這X官不好做呀!”國說:“有啥不好做的?論你的能力,當縣委書記都行!”大老王的臉立時沈下來了,喝道:“胡說!”國楞了,問:“私下也不能說呀?”大老王嚴肅地說;“私下也不能說。這是組織上的事!”過一會兒,大老王站起來,敲著國的頭說:“國呀,你個x國呀,猴兒一樣!”大老王笑了,國也笑了。

過了一段時間,國很快轉成了國家幹部,入了黨。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臨行前,國帶了兩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縣委招待所買的平價茅臺,是一般人捨不得喝的,整整花費了國兩個月的工資。可大老王看見酒就火了,當著客人的面狠狠把他熊了一頓!大老王罵道:“X?誰教你的?你給我說誰教你的?你是黨員麼?我開除你的黨籍!X毛灰,你拿兩瓶酒來,你當你還是農民娃子呢?你是幹部!組織上考慮的事兒兩瓶酒就解決了?掂回去!……國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當天夜里,大老王敲開了國的門,拍著他的肩膀說:“國呀,罵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國勾著頭一聲不吭。大老王嘆口氣說:“送你上學的事是縣委常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個人的事。就是我讓你去,也代表組織嘛,不要瞎胡想。”過了一會兒,大老王說:“國呀,你還年輕哇。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還是看工作呀!……”爾後,大老王手一揮說:“好了,好了。x國,喝一杯,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來,倒在兩個茶杯里,端起來一飲而盡,國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國在省委黨校里學習了兩年,輕輕鬆鬆地弄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那時候,上頭正提倡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一張大專文憑是十分金貴的。而這時大老王恰好當上了縣委書記。於是一紙公文下來,國又回到了出發地王集,當上了王集鄉副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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