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14)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餅,陷講,他眼前全是陷階……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里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X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里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麼?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里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X!!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剎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衝了出去。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蕩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擡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里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墻。屋子里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面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古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後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回旋處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汙;爾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曬,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滾。石滾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滾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沈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她從殼里跳出來,散一地金黃。爾後石滾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三叔的大褲襠扔在黑汙汙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桿仍在嘴里含著。只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著向久遠的平展。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里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谷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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