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12)

後來,當我們沿著女修院院長街徒步前往我們聚會的那棟樓房時,我的心才平靜下來。所幸的是,羅蘭什麼也沒察覺到。如今,我覺得遺憾的是,我們倆一起在這個街區行走的時間太短暫,我希望走得更久些。我本來想帶他參觀這個街區的,告訴他我住了六年的地方,那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是在另外一種生活當中……母親死後,把我和那段時期牽扯到一起的惟一聯系,是某個名叫居伊·拉維涅的人,他是我母親的男友。我早就明白,是他在支付那套房子的租金。如今,我還時不時地跑去看他。他在奧特依的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但我們幾乎從不談論過去。他和我母親一樣,也屬於不善言談的人。那些人把我帶到警察局時,問了許多我必須回答的問題,但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緘默不語,於是他們對我說:“你呀,你不善言談。”假如母親和居伊·拉維涅也落到他們手裏,他們也會說同樣的話。我不習慣別人問我問題。我甚至覺得很奇怪,他們竟然對我的情況感興趣。第二次,在大采石場警察分局,我碰到的警察比前面那個人更和藹可親,我覺得他問問題的方式很有意思。這樣一來,就有可能把心裏話說出來,而坐在你對面的某個人對你的所作所為也聽得饒有興致。我對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習慣,所以我都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答。那些具體的問題除外。比方說:你是在哪裏上學的?考蘭古街的聖-萬桑·德·保羅女子學校以及安托瓦娜特街的市鎮小學。於爾·費里高中沒有要我,這件事難以啟齒,但我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他坦白了這件事。他朝我俯下身子,仿佛想安慰我似的,聲音溫柔地對我說:“於爾-費里高中活該倒霉……”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好想笑。他朝我微笑著,直視著我,目光跟我母親的目光一樣炯炯有神,但他的目光更溫柔,更加專注。他還問了我的家庭狀況。我感覺自己放心大膽起來,我終於把少得可憐的家庭情況告訴他:我母親原來住在索洛涅的一個小村子裏,紅磨坊的經理福克雷先生在那個村子裏有一處房產。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母親年紀輕輕來到巴黎的時候,就在紅磨坊裏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是在索洛涅出生的,但我們從來也沒有回去過。母親常常對我說:“我們已經沒有屋住了……”他聽著我說話,有時還做些記錄。而我,我體會到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我把這些少得可憐的細節和盤托出的同時,我自己也如釋重負。那些事情說出來之後,跟我就不相干了,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看到他做記錄,我覺得輕鬆自如了。倘若所有那一切都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那也就意味著都結束了,就像人死了會在他的墳墓上刻上名字和日期一樣。我滔滔不絕地越說越快:紅磨坊,我母親,居伊·拉維涅,於爾-費里高中,索洛涅……我從來都沒有機會跟任何人說話。所以這些話語從我這裏脫口而出時,那是何等的解脫啊……我的一段人生結束了,這段人生是命運強加到我頭上的。從今往後,將會由我本人來決定我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會從今天開始,為了毫無羈絆地一往無前,我更願意他把剛才所做的記錄一筆勾銷。我準備跟他說一些其他的細節和名字,跟他說一個想像中的家,一個我夢想的家。

 

淩晨兩點鐘的時候,我母親來警察局接我。他跟她說事情不嚴重。他一直用他那專注的目光凝視著我。未成年流浪,在他們的事件記錄簿上就是這麼寫的。出租車在外面等著。先前,他問我在哪裏上學時,我忘記告訴他幾個月來我上的是另外一所學校,路程要更遠一些,跟這個警察局在同一條道上。下課後我在學校的食堂裏等著,母親在黃昏的時候來接我。有時,她來晚了,我就坐在土臺的一張凳子上,等著她。就是在那裏,我發現這條街道兩邊的街名並不一致。那天晚上,她又來接我,在離學校很近的地方,但這一次不是到學校接,而是在警察局裏。這條有著兩個名字的怪街,似乎想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母親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出租車的計價器。她叫司機在考蘭古街的街角停車,當她從錢夾裏掏出那些硬幣時,我知道了那些錢正好夠付車費。剩下的路程我們自己安步當車。我走得比她快,讓她跟在我身後。然後,我又停下等她跟上來。在那座俯瞰公墓的橋上我們可以看見下面我們住的那棟房子,我們在橋上停了很久,我感覺到她緩過氣了。“你走得太快了。”她對我說道。今天,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我當時可能試圖帶著她從那狹窄的生活圈裏稍稍往外走出來。假如她沒死的話,我相信我可以讓她看到別的天涯。

 

隨後的那三四年裏,我常常走同樣的路線,同樣的街道,可是我越走越遠了。起初,我甚至不會走到布朗西廣場。我只是圍著那一片房屋兜圈子……最先是那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電影院,在離我們所住的那棟大樓幾米遠的大街的一角,在那裏,每天晚上十點鐘電影準時開演。放映廳裏空空蕩蕩的,只是在星期六例外。電影裏的故事發生在一些遙遠的國度,譬如墨西哥和亞利桑那。我並不關心電影情節,只對那些如畫的風景感興趣。走出電影院後,在我的腦海裏,亞利桑那和克里希大街奇怪地融為一體。熠熠閃亮的招牌和霓虹燈的色彩跟電影中一模一樣:橘黃色,祖母綠,夜藍色,土黃色,色彩太強烈,讓我總感覺自己置身於電影或者是在夢中。美夢,還是噩夢,要看具體情況。開始時是噩夢,因為我害怕,因為我不敢去更遠的地方。那倒不是因為我母親。假如她撞見我深更半夜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她也只會批評我一句。她會聲音平靜地叫我回屋去,好像對我那麼晚還在外面瞎逛並不覺得奇怪一樣。我覺得我走的是另外一條人行道,黑魆魆的那一條,因為我覺得從那邊走的話,母親對我就鞭長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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