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12

她在編織那雙紅棕色的絨線襪子。那隻鍍金的畫框,披在畫框上的那條綠色的紗巾,那幅鑒定過的米開朗琪羅[5]的不朽傑作,把她頭部的輪廓可笑地襯托出來。拉姆齊夫人平靜下來,剛才那種嚴厲的態度消失了,她把小男孩的頭擡起來,吻一下他的額角。“讓我們另外找一張圖片來剪吧,”她說。

6

出了什麽事兒?

誰又闖了禍啦。

她從沈思中猝然驚醒,長時期毫無意義地留在她腦海中的話語,現在有了具體的含義。“誰又闖了禍——”她的近視眼注視著她的丈夫,他現在正向著她直衝過來。她堅定的目光凝視著他,直到他走近眼前,她才明白(那句詩的簡單的韻律,在她的頭腦中自動地對偶):出了什麽事兒,誰又闖了禍啦。但她一輩子也甭想猜得出來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哆嗦,他顫抖。他所有的虛榮心,他對自己輝煌的才華所有的驕傲自滿,他像閃電雷鳴一般的磅礴氣勢,他像一隻兀鷹一般帶領著他的隊伍穿越死亡的幽谷[6]之時那種勇猛的氣概,已經被粉碎了,被摧毀了。冒著槍林彈雨,威風凜凜,我們躍馬前行,衝過死亡的幽谷,排槍齊射,大炮轟鳴——突然間他和莉麗·布里斯庫、威廉·班克斯面對面地撞見了。他哆嗦,他顫抖。

她無論如何不會在此刻和他攀談。從他避開去的目光,還有那一些他個人的怪僻行徑,從這些熟悉的信號之中可以看出,他好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躲入一角不受侵犯的地方,好讓自己在那兒恢復心理上的平衡;她心里明白:他被人激怒了,惹火了。她拍拍詹姆斯的頭,把她對于丈夫的感覺也傳給了孩子。當她看到他把陸海軍商店的商品說明書中一位紳士的白襯衫用粉筆塗成黃色之時,她想,如果他將來成爲一位大畫家,她會多麽高興。爲什麽他就不能當畫家?他的額角可長得好極啦。後來,當她的丈夫再一次打她面前經過,她舉目一望,發現那種精神崩潰的表情已經被掩蓋起來了;家庭的溫暖氣氛占了上風;生活的習慣又婉轉低吟它消愁息怒的韻律,因此,當他重新再走過來時,他特意停下腳步,在窗前彎下了腰,突然異想天開地用一條小樹枝嘲弄地搔搔詹姆斯赤裸的小腿。她責備他剛才不該把“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塔斯萊先生打發走。塔斯萊必須到屋里去寫他的學位論文,他說。

“總有一天,詹姆斯也得寫他的 學位論文,”他諷刺地加上一句,用他手中的樹枝輕拂孩子的腿。

心里痛恨他的父親,詹姆斯揮手擋開那根樹枝。拉姆齊以一種他所特有的方式,嚴厲和幽默兼而有之,用那條小樹枝來逗弄他小兒子裸露的腿部。

她想要把這雙討厭的襪子織完,明天好去送給索爾萊的小孩,拉姆齊夫人說。

他們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燈塔去,拉姆齊先生粗暴地打斷她說。

他怎麽知道?她反問道。風向是經常會改變的。

她說的話極端沒道理,那種愚蠢的婦人之見使他勃然大怒。他方才躍馬穿越死亡的幽谷,卻被人驚破了美夢,氣得顫抖;而現在,她卻蔑視事實,使他的孩子們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上,實際上,這就是說謊。他氣得在石階上跺腳。“真該死!”他說。但是,她說了些什麽呢?不過說明日可能天晴罷了。可能明日就是晴天。

氣溫在下降,風向又朝西,這就不可能。

如此令人吃驚地絲毫不顧別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實,如此任性、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紗,對她說來,是對于人類禮儀的可怕的蹂躏。因此,她迷惑地茫然凝視,她低頭不語,好像讓那傾盆而下、有棱有角的冰雹,那濕透衣裙的汙水,都濺落到她身上而不加反抗。她沒什麽可說的。

他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他終于非常謙卑地說,如果她高興的話,他願意去問問海岸警衛隊的氣象哨。

再也沒有比他更受她尊敬的人了。

她已樂于接受他的意見啦,她說。他們不必准備夾肉麵包了——不過如此而已。既然她是一位女性,自然而然地他們就整天來找她:某人要這個,另一位要那個;孩子們正在成長;她經常感覺到,她不過是一塊吸飽了人類各種各樣感情的海綿罷了。剛才他還說,真該死。他說過肯定會下雨。可是現在他又說,明天不會下雨;于是一個平安的天國之門,立即就在她面前開啓了。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覺得自己還不配給他系鞋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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