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圖畫」在今天似乎還未成廣陵絕響。作為一種表音文字,英語中的象聲詞非常豐富,其中,許多兼具動詞性質,常見的如「murmur」(咕噥)、「whisper」(耳語)與「giggle」(咯咯笑)等,仍然保留著以聲音指代動作的特征。漢語屬於表意文字,「擬聲」並不是其最突出的特征,但這並不意味著象聲詞在漢語中的地位不夠重要。恰恰相反,不管受教育程度如何,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會無師自通地使用象聲詞,口語中「擬聲」是一種不可或缺的修辭手段。不僅如此,漢語中有些表述也帶有「聲音圖畫」的色彩——在敘述某些根本不發聲的事件時,人們居然會用象聲詞來形容,如「臉刷的一下白了」和「眼淚嘩的一聲流了下來」等,這類表述的形成機製值得深入探究。

 

(三)從「聽聲類聲」到「聽聲類形」

以上所論,已經涉及曾引起廣泛討論的「通感」話題。李漁批評「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用得古怪,錢鍾書《通感》一文舉出宋詩中大量同類,嘲笑其「少見多怪」,並用近代與西方的例子說明這是一種「通感」現象: 

《兒女英雄傳》三八回寫一個「小媳婦子」左手舉著「鬧轟轟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形容「大把子花」的那「鬧」字被「轟轟」兩字申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這也足證明近代「白話」往往是理解古代「文言」最好的幫助。西方語言用「大聲叫吵的」、「砰然作響的」(loud,criard,chiassoso,chillón,knall)指稱太鮮明或強烈的顏色,而稱暗淡的顏色為「聾聵」(la teinte sourde),不也有助於理解古漢語詩詞里的「鬧」字麽?用心理學或語言學的術語來說,這是「通感」(synaesthesia)或「感覺挪移」的例子。[20](164) 

按照錢鍾書的說法,「通感」或「感覺挪移」在視聽領域有「以耳代目」和「聽聲類形」兩種表現。前者「把事物無聲的姿態說成好像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20]那些帶「鬧」字的詩句和引文中的例子皆屬此類。後者則正好相反——聽到聲音後將其類比為視覺形象,《禮記·樂記》用「累累乎端如貫珠」形容聲音的「形狀」,孔穎達《禮記正義》對此解釋為「聲音感動於人,令人心想其形狀如此」,這便是「聽聲類形」的由來。「以耳代目」說到底是化「形」為「聲」,「於無聲處聽驚雷」就是這種想象之「聽」;而「聽聲類形」則是化「聲」為「形」,將聽覺反應轉化為想象中的「看」。 

如果說「以耳代目」有助於增進語言的感染力,那麽,「聽聲類形」則屬「不得已而為之」。如前所述,用語言表現聲音的手段有限,要想「如實」反映轉瞬即逝的聲音事件,除了運用模仿性的聲音之外幾乎無計可施。《三國演義》第42回長阪橋頭張飛那三聲怒喝,羅貫中只付之以「聲如巨雷」四個字的形容,這兩種聲音之間的類比或可名之為「聽聲類聲」。唐詩中此類手段運用甚多,如李白《聽蜀僧濬彈琴》的「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韓愈《聽穎師彈琴》的「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以及韋應物《五弦行》的「古刀幽磬初相觸,千珠貫斷落寒玉」等。然而,仔細琢磨這些聽琴詩,其中可供驅馭的聽覺意象實在不多,白居易《琵琶行》的「銀瓶乍破水漿迸」固然絕妙,「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比喻在唐詩中卻是司空見慣,由琴聲想到松濤者也大有人在。似此,由「聽聲類聲」向「聽聲類形」轉變,應是一件順理成章之事,因為後者的天地更為開闊,更具馳騁想象的餘地。白居易《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與《琵琶行》的不同之處,在於其中充滿了「聽聲類形」的各種聯想:「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棱節。急聲圓轉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緩聲展引長有條,有條直直如筆描。下聲乍墜石沈重,高聲忽舉雲飄蕭。」

作者簡介:傅修延,江西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西 南昌 330027,原刊:江西社會科學,201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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