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新詩底十字路口(上)

雖然新詩運動距離最後成功還很遠,在這短短的十幾年間已經有了驚人的發展卻是不容掩沒的事實。如果我們平心靜氣地回顧與反省,如果我們不為"新詩"兩字底表面意義所迷惑,我們將發見現在詩壇一般作品—以及這些作品所代表的理論 (意識的或非意識的) 所隱含的趨勢—不獨和初期作品底主張分道揚鑣,簡直剛剛相背而馳:我們底新詩,在這短短的期間,已經和傳說中的流螢般認不出它腐草底前身了。

這並非對於提倡新詩者的話病或調侃;因為這只是一切過渡時期底自然的現象和必經的歷程。和一切歷史上的文藝運動一樣,我們新詩底提倡者把這運動看作一種革命,就是說,一種玉石俱焚的破壞,一種解體。所以新詩底發動和當時底理論或口號,—所謂"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所謂"有什麼話說什麼話",—不僅是反舊詩的,簡直是反詩的;不僅是對於舊詩和舊詩體底流弊之洗刷和革除,簡直把一切純粹永久的詩底真元全盤誤解與抹煞了。

可是當破壞底狂風熱浪吹過之後,一般努力和關心於新詩前途的人,一面由於本身經驗底精密沈潛的內省,一面由於西洋詩底深一層認識底印證,便不自主地被引到一些平凡的,但是不可磨滅的事實前面:譬如,詩不僅是我們是自我底最高的並且是最親切的表現,所以一切好詩,即使是屬於社會性的,必定要經過我們全人格底浸潤與陶冶;譬如,形式是一切藝術底生命,所以詩,最高的藝術,更不能離掉形式而有偉大的生存;譬如,文藝底創造是一種不斷的努力與無限的忍耐換得來的自然的合理的發展,所以一切過去的成績,無論是本國的或外來的,不獨是我們新藝術底根源,並且是我們底航駛和冒險底燈塔,譬如,文藝底欣賞是讀者與作者心靈底密契,所以愈偉大的作品有時愈不容易被人理解,因而"艱深"和"平易"在文藝底評價上是完全無意義的字眼……於是一般文學革命家用以攻擊舊詩的種種理由,便幾乎無形中一一推翻了。

在他們反對舊詩的許多理由中,只有兩個,經過了重大修改之後,我們還覺得可以成立:一是關於表現工具或文字問題的,一是關於表現方式或形式問題的。

我們並不否認舊詩底形式自身已臻於盡善盡美;就形式論形式,無論它底節奏,韻律和格式都無可間言。不過和我們所認識的別國底詩體比較,和現代生活底豐富複雜的脈搏比較,就未免顯得太單調太少變化了。我們也承認舊詩底文字是極精煉純熟的。可是經過了幾千年循循相因的使用,已經由極端的精煉和純熟流為腐濫和空洞,失掉新鮮和活力,同時也失掉達意尤其是抒情底作用了。

這兩點,無疑地,是舊詩體最大的缺陷,也是我們新詩唯一的存在理由。但利弊是不單行的。新詩對於舊詩的可能的優越也便是我們不得不應付的困難:如果我們不受嚴密的單調的詩律底束縛,我們也失掉一切可以幫助我們把捉和持造我們底情調和意境的憑藉;雖然新詩底工具,和舊詩底正相反,極富於新鮮和活力,它底貧乏和粗糙之不宜於表達精微委婉的詩思,卻不亞於後者底腐濫和空洞。於是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便接踵而來了。

譬如,什麼是我們底表現工具—語體文—底音樂性? 怎樣洗煉和培植這工具,使粗糙變為精細,生硬變為柔韌,貧乏變為豐富,生澀變為和諧? 我們應該採用什麼表現方式,無定形的還是有規律的? 如果是後者,什麼是我們新規律底根據?

這些問題,不用說,決非一人一時所能解答的:我們簡直可以說,獲得它們底圓滿答案那一天,便是新詩奏凱旋的一天。這或者就是為什麼我們底詩壇—雖然經過許多可欽佩的詩人底努力,而且是獲得局部成功的努力—我們底詩壇仍然充塞著淺薄的內容配上紊亂的形體 (或者簡直無形體) 的自由詩:我們底意志和毅力是那麼容易被我們天性中的懶惰與柔懦征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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