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只知道中國底字有平仄清濁之別,卻分辨不出,除了白話底少數虛字,那個輕那個重來。因為中國文是單音字,差不多每個字都有它底獨立的,同樣重要的音底價值。即如聞先生那句


老頭兒和擔子摔了一交,


如果要勉強分出輕重來,那麼"老,擔,摔交"都是重音。我恐怕我底國語靠不住,問諸馮至君 (現在這里研究德國詩,是一個極誠懇極真摯的忠於藝術的同志,他現在正從事譯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 ,他也和我同意。關於這層,我們又得借鑒於西洋詩,既然新詩底產生,大部分由於西洋詩底接觸。我們知道,英,德底詩都是以重音作節奏底基本的,可是因為每個字 (無論長短) 底重音都放在末尾的緣故,法文詩底節奏就不得不以"數" (nombre) 而不以重音作主了。 (希臘和拉丁詩底節奏都以"量"或長短作主,法文和意大利皆是拉丁底後身,卻不以"量"而以"數"更足為證。) 所以法文詩在某一意義上,比較英德詩易做也難做,譬如"阿力山特連" (AIexandrin) 體,把每行填足十二音易,要這十二音都豐滿或極盡抑揚頓挫之致卻難之又難。 (法國人評詩每每說Ceversadunombre其意並不說這句詩足十二音,卻是贊它節奏豐滿。) 為了這緣故,又因為法文底散文已甚富於節奏,法文詩就特別註重韻和半諧音,素詩 (Blank verse舊譯無韻待) 在法文詩中雖存一體,而作品絕無僅有。據我底印象,中國文底音樂性,在這一層,似乎較近法文些。中國底散文也是極富於節奏的,我很懷疑素詩和素詩所根據產生的"重音節奏"在中國底命運。但我不敢肯定。聞先生也許有獨到之見,很希望能不吝賜教。

你還記得我在巴黎對你說的麼? 我不相信一個偉大的文藝時代這麼容易產生。試看唐代承六朝之衰,經過初唐四傑底虛明,一直至陳子昂才透露出一個璀璨的黃金時代底曙光。何況我們現代,正當東西文化 (這名詞有語病,為行文方便,姑且採用) 之沖,要把兩者盡量吸取,貫通,融化而開闢一個新局面—並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更非明目張膽去模仿西洋—豈是一朝一夕,十年八年底事!所以我們目前的工作,一方面自然要望著遠遠的天邊,一方面只好從最近最卑一步步地走。我底意思是:現在應該由各人自己盡力實驗他底工具,或者,更準確一點,由各人用自已底方法去實驗,洗煉這共同的工具。正如幼鶯未能把黑夜的雲石振蕩得如同亞坡羅底豎琴的時候,只在那上面啄一兩啄,一鑿兩鑿地試它底嘴,試它底喉。又如音樂隊未出臺之前,各各試簫,試笛,試弦;只要各盡已能,奏四絃琴的不自矜,打鼓的不自棄,豈止,連聽眾底虔城的靜穆也是不可少的,終有一天奏出絕妙的音樂來。

志摩,我對於自己老早就沒有了幻影了。我自信頗能度德量力,顯然以天人的哥德也說自知是不可能的事 (這自然只是知底深淺問題) 。我只虔誠地期待著,忍耐著熱望著這指導者底蒞臨—也許他已經在我們底中間,因為發現天才就是萬難的事,不然,何以歷史上一例一例地演出英國底濟慈,德國底赫爾德林 (Holderlin) ,法國底忒爾瓦爾 (G. de Nerval) 一類的悲劇;而昭如日星的杖商,當時也有


爾曹身與名俱裂
不廢江河萬古流
…………………
才力應難跨數公
凡今誰是出群雄


一類的憤慨語? —在未瞥見他以前,只好安分守已地工作,準備著為他鋪花;沒有花,就鋪葉;如果連葉也採集不來,至少也得為他掃乾淨一段街頭或路角。機會好的,勞力底結果也許不至等於零;不好呢,惟有希望他人,希望來者。努力是我們底本分,收穫是意外。煞風景麼? 文藝原是天下底公器,雖然文藝底傑作總得待天才底點化;一個偉大的運動更要經過長期的醞釀,暗湧,才有豁然開朗的一天。我們要肯定我們底忠誠,只要為藝術女神,為中國文化奉獻了,犧牲了最後一滴血。這奉獻便是我們底酬報,這犧牲便是我們底光榮。是不是呢,志摩?

好,不寫了,原只想申說幾句,不意竟擔擱了我三四天底工夫,恐怕你也看得不耐煩了。這種問題永久是累人累物的,你還記得麼? 兩年前在巴黎盧森堡公園旁邊,一碰頭便不住口地囉唆了三天三夜,連你遊覽的時間都沒有了。這封信就當作我們在巴黎的一夕談罷。

請代問適之孟真二位好。


弟宗岱一九三一、三、二一於德國海黛山之尼迦河畔


(載一九三一年四月《詩刊》第二期,上海新月書店發行) 轉自《燕園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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