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帕洛馬爾》1.3 休假·觀天象 (中)

2、眼睛與行星

帕洛馬爾先生聽說,今年整個四月份都可以用肉眼看到三個外行星相「沖」(因此他也可以看到,雖然他近視且帶散光),就是說整個夜晚都可以同時看到它們。他便急急忙忙走上陽台。

一輪望月把天空照得通亮。火星風風火火地向前邁進,雖然它離明鏡似的月球很近,但白色的月光壓不住它那深黃色的光輝。它的光輝不同於任何其他星星發出的黃色光輝,它黃得發紅,在你凝視的瞬間還真能看到它發出紅光呢。

眼睛往下看,在思想上向偏東方向劃一弧線,把軒轅十四與角宿這兩顆星星連接起來(角宿這時幾乎看不見),便可清楚看到土星,它發出的光蒼白;再往下,喏,那便是木星,這是它最亮的時候,光輝黃而透綠。附近其他星星都顯得黯淡,除了位於東方略靠上方的大角星,它閃閃發光彷彿在向這兩顆行星挑戰呢。

為了充分觀察這次三個行星相沖的現象,必須弄個天文望遠鏡。帕洛馬爾先生,也許因為他的名字與那個著名的天文台的名字相同,在天文學界有些朋友,從他們那裡借得一個一百五十毫米的天文望遠鏡,就是說這個望遠鏡對從事科學研究來說太小,但與他那副眼鏡相比卻有天壤之別。

舉例說吧,用這個望遠鏡看火星,火星就顯得比用肉眼看時更加煩躁不安,彷彿它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人們,而人們只能瞭解其中很小一部分,就像聽到一篇含糊不清且斷斷續續的講話。火星周圍有圈紅色光環;調節望遠鏡的焦距,可以使它的形象穩定,並看清它下部的冰凍表層;火星表面的陰影時隱時現,好像是一塊塊雲朵,又好像是大片雲層中出現了縫隙。有塊陰影,不論形狀還是位置都像澳大利亞。帕洛馬爾先生發現,他焦距對得越準,那塊澳大利亞就看得越清。但是,他同時也發現,原來他彷彿已經看到或他本來應該看到的其他東西,現在卻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總而言之,帕洛馬爾先生覺得,自斯基亞帕雷利以來,許多人曾廣泛議論過的火星,之所以有時令人神往,有時令人失望,其原因就是它像個性格怪僻的人,很難同它建立關係(可見性格怪僻的毛病並非帕洛馬爾先生一人獨有,他枉費心機躲到這些宇宙體之間,仍然不能擺脫古怪的性格)。

他與土星的關係截然相反。用天文望遠鏡觀察土星的人都會感到激動:啊,那麼明淨,那麼潔白,輪廓清晰,光環清楚;一條條平行的淺色斑馬紋佈滿土星表面;在光環與土星外緣之間隔著一道光線略暗的界線。帕洛馬爾先生的這個天文望遠鏡只能看到土星的這種幾何形狀,看不到其他細節。但是,距離遙遠的感覺卻不會因使用望遠鏡而減弱,反而會比用肉眼觀察時更加強烈了。

天空中有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物體在運行,它的形狀既簡單又規則,和諧一致,達到了神奇的程度,使帕洛馬爾先生感到賞心悅目。

「如果從前能像我現在這樣看到土星,」帕洛馬爾先生想道,「我們的祖先一定會以為看到了柏拉圖式的天空,看到了歐幾里得公設的非物質空間;可是這種形象鬼使神差來到我的眼裡,我卻擔心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符合實際,覺得它太符合我的虛構了,恐怕它並非真實的宇宙。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太不信任我們的感覺了,我們才在這個宇宙中感到不舒適。也許我應該給自己確定這樣一個座右銘:眼見為實吧。」

現在他覺得土星的光環在微微顫動,或者說土星在光環內移動,土星和光環都在轉動。其實這是帕洛馬爾先生的頭在移動,他不得不轉動脖頸把目光送人望遠鏡的鏡筒內。他正小心翼翼地進行辨別,這種感覺是出於自己的想像呢,還是客觀事實所致。

土星的運動實際上如此。「旅行者二號」發射之後,帕洛馬爾先生沒有放過一篇有關土星光環的文章:什麼光環是由細小的塵埃組成的呀,是由冰晶塊組成的呀;什麼光環與光環之間存在空隙,其中有許多衛星在運行,衛星將那裡的物質清掃乾淨或吸附在自己周圍,就像獵狗圍著羊群奔跑,保障羊群不散失那樣;他讀過的有些文章說,土星光環是由許多光環交織在一起形成的,後來又說這些很細很細的光環並非交織在一起;另有一些文章說發現了輻狀的暗紋,後來又被確定為由冰晶結成的雲層。但是,所有這些新的知識都不否認土星的這一基本形狀,它與卡西尼山一六七六年首先看到的形狀毫無差別。卡西尼還發現了土星光環的縫隙,這被稱為卡西尼環縫。

像帕洛馬爾先生這樣勤奮的人,遇上這種事情自然會事先查閱百科辭典和各種書籍。這顆百看不厭的土星,現在在他的眼裡仍像首次被發現時那樣充滿魅力,也使他為伽利略感到惋惜。伽利略使用的望遠鏡由於聚焦不准,得到的是一種非常模糊的印象,彷彿土星是個三聯體,是個圓球帶兩個把手;等他接近發現土星的形狀時,他的視力壞了,一切都變成了黑暗。

盯著一個發光體看得時間過長,會使視力疲勞。帕洛馬爾先生閉上眼睛,然後轉而觀察木星。

木星的體積巨大但並不顯得笨拙,它那兩道光環宛如一條淡藍色的繡花圍巾。木星大氣的風雲繪出了一幅井井有條的、寧靜的、十分得體的圖畫。然而,這顆行星最豪華的東西卻是它那些光芒四射的衛星。現在這四顆衛星均處於一條斜線上,宛如一根鑲滿珠寶的國王權杖。

伽利略首先發現了這四顆衛星,並命名它們為「美迪奇家族之星」,不久之後一位荷蘭天文學家改用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曾使用過的名稱(我、歐羅巴、加裡梅德、卡裡斯托)又重新為它們命名。木星的這幾個衛星好像散發著文藝復興時期新柏拉圖主義的最後光芒,彷彿它們並不知道,正因為它們被發現,天體之間原來那種無尊無卑的秩序已經被打破了。

木星仍被籠罩著一層古典神話的迷夢。帕洛馬爾先生從天文望遠鏡裡凝視著木星,期待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顯靈。可是他現在無法把眼中的形象調節清楚,他需要閉一下眼睛,讓發昏的眼球恢復對形狀、顏色和光線的準確感受,也讓他的想像力擺脫書本知識,甩掉那些本來不屬於它的外衣。

視力無能為力時,想像力應該給予幫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想像應該是自然的,由目光直接誘發的。他這時想到的第一個比喻是什麼呢?為什麼他認為這個比喻不恰當而放棄了呢?木星這時在他的眼裡,像一條渾身發光、皮膚上帶有斑紋的又圓又大的海魚在游動,那幾個一字排列的衛星,像這條魚在海底吐出的幾個氣泡,正在緩緩向上浮起……

第二天夜晚,帕洛馬爾先生又來到陽台上用肉眼觀察行星:他發現這樣看差別很大,他必須考慮所觀察的行星、四周黑暗的星空和他這個觀察者三者之間的比例。用望遠鏡調好焦距觀察行星,就像面對面地進行觀察,他與行星之間就不會產生這種比例關係。另外,他還記得昨天夜晚觀察到的各行星的詳細形象,總想把那些形象與天空中這些發亮的微小斑點結合起來。他願意以這種方式來真正掌握行星,至少是掌握一顆行星能夠進入一隻肉眼中的一切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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