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1.1)

  “世間的事物,還有許多未被寫下來的,這或出於無知,或出於健忘,要是寫了下來,那確實是令人鼓舞的……”

  半個世紀以前,我出生於俄羅斯中部,在我父親鄉間的一個莊園裏。

  我們沒有自己的生與死的感覺。很可惜,人們甚至把我什麼時候出生的都講給我聽了,假如不講,那我現在就不會知道我有多大年紀(況且,我現在完全沒感到年歲的負擔),就是說,不會想到我大概再過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長在一個渺無人煙的荒島上,那也不會疑心自己就要死。“這就太幸運了!”我要添上這一句。但是誰知道呢?也許是一場大災難吧。而且我說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們不是生下來就有死的感覺嗎?如果沒有,如果未曾疑心過,那我是否會象現在和過去一樣,這麼熱愛生活呢?

  關於阿爾謝尼耶夫的家族,關於他的世系,我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幹嗎什麼都要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格爾波夫尼卡,我們的家族是屬於“那些在黑暗的時代漸行消失的世系”。我知道,我們的家族是“貴族,盡管它已經沒落……”

  二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無價值的東西。我記得那個初秋的陽光照耀著的大房間,記得從那朝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見山坡上空的冷峭的光輝……僅此而已,就只有這麼一瞬間!為什麼就在這一天,就在這一時刻,就在這一分鐘,我的意識突然會生平第一次如此熠熠地燃熾起來,以致記憶力有可能發揮作用?但為什麼此後我的意識又立刻長期地熄滅下來?

  我懷著悲傷的感情回憶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時刻都是悲傷的,因為這個靜靜的世界貧瘠窮乏,而在這個世界中,卻有一顆在生活上還沒有完全覺醒的、對一切事物還感陌生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心靈在幻想著生活。這是一個多麼幸福的黃金時代!不,這是一個不幸的、過於多愁善感的、可憐的時代。

  也許是因為個人的某些條件,我的幼年才是悲傷的吧?事實上,我就是生長在莽莽森林的深處。荒漠無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莊園坐落其中……冬天是無邊的雪海,夏天是莊稼、花草的海洋……還有這田野的永恒的寂靜,以及它的神秘的緘默……但在這個寂靜中,在這草木深深之處,一只土撥鼠和雲雀也會發愁嗎?不,它們什麼也不會問,什麼也不會感到驚奇,不會感到象周圍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靈性,它們既不知道空間的召喚,也不知道時間的飛逝。而我那時卻已經知道這一切了。天空的深處和田野的遠方都向我講述了在它們之外仿佛還另有天地,它們都引起我對還未獲得的東西滿懷幻想和產生苦惱,不知怎的,它們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抱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愛戀與溫情,這使我十分感動……

  這個時候人們在哪裏呢?我們的領地叫做農莊——卡緬卡農莊。我們主要的莊園是在頓河左岸,父親經常到那兒去。並在那裏住很久。而農莊上的產業是不大的,奴仆很少,但到底還是有人,生活仍舊進行。犬,馬,羊,牛,工人,馬夫,領班,廚娘,女飼養員,保姆,母親和父親,在中學讀書的哥哥和妹妹奧麗婭,還有一個在搖籃中的小妹……但究竟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只留下完全孤獨的時刻呢?夏日,一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太陽已落在房屋和花園的後邊了。荒落的、寬大的庭院陰影憧憧,而我(世界上只有我獨自一人)躺在院子的漸漸變冷的青草上,凝望著無底的藍天,象望著一雙奇異而又親切的眼睛,望著自己父親的懷抱一樣。一朵高高的白雲在浮動,逐漸變圓,又慢慢地變換著自己的輪廓,然後隱沒在這凹形的無底的穹蒼……哎呀,使人感到多麼慵懶的美啊!要是能坐到這朵雲彩上飄遊,在這可怕的高空之上,在這世間的遼闊的天空中浮蕩,與住在這個山巒起伏的世界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為鄰,那該多愜意呵!現在我又躺在莊園的後面,在田野之中,仿佛也象那天的黃昏一樣,——只是現在還有一個西沈的太陽在閃爍,我同樣是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舉目四望,在我的周圍盡是穗粒累累的黑麥和燕麥。在濃密的、低垂的麥桿裏,深居著一些鵪鶉。此刻萬籟俱寂,鵪鶉也默默無語,只是偶爾傳出幾聲咕咕的啾鳴。一只小金蟲陷在麥穗裏,發出沈郁的嗡嗡聲。我懷著憐恤之情解救了它;我驚奇地仔細打量著,這是什麼東西,是什麼小金蟲,它在哪裏生活,往哪兒飛,怎麼飛走,它在想什麼,有什麼感覺?它氣鼓鼓的,相當厲害:在手指間亂動亂竄,堅硬的翅鞘沙沙作響,從翅鞘下伸出一種薄薄的、淡黃色的東西。突然,這些翅鞘的甲殼分開、張大,那淡黃色的東西也一樣松開。噢,多麼優美呵!這小甲蟲飛到空中,快活地、輕松地嗡嗡低吟著,永遠離開我了。它消失在天空中;給我增添一種新的惆悵:在我身上留下離別的悲傷……

  要不我就在家裏自己看著自己,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是孤單單的。太陽已隱沒在靜悄悄的花園後頭,它曾整天歡快地照耀過這空落落的大廳和客廳,然而現在已經離去,僅只在細木地板上的一個角落裏,在那張老式桌子的高腳之間,孤零零地留下自己紅色的余暉。我的天呀,它那悲傷的無言之美叫人感到多麼壓抑!晚間,窗外的花園呈現出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壓壓的夜色,我在昏暗的臥室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顆靜謐的星星在高空中從窗口裏一直俯視著我……它幹嗎要遠遠地離開我呢?它幹嗎不向我說一句話呢?它叫我到哪兒去,想提示我什麼呢?

  三

  童年時代已開始逐漸把我同生活聯系起來,在我的記憶中,現在還若隱若現地浮現出一些人物、一些莊園生活的情景、一些重大的事件……

  在這些事件中,最鮮明的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旅行,和我後來歷次的旅行相比,這是最遙遠和最不尋常的一次。那次,父母帶我一起去那稱為城市的自然保護區。當時我初次體驗到幻想即將實現的甜蜜,同時也體驗到它萬一不能實現的恐懼。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站在院子中間,站在太陽曝曬的地方,看著一早就從車棚裏推出來的四輪馬車,心焦如焚: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終於套好這輛馬車,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出門的準備工作呢?我記得,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經過無數的田野,山谷、鄉村小路和十宇路口。路途上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一個峽谷中(當時時近黃昏,地處荒涼),四周密密地長著一些橡樹,枝葉紛披,一片暗綠,在峽谷對面斜坡上的灌木叢裏,有一個“強盜”鉆來鉆去,他腰間還插著一柄斧子。這也許是我不僅在當時,而且在一生中所看到過的最神秘和最可怕的農夫之一。我們什麼時候進的城,我記不清楚了,但總記得那個城市的早晨!我掛在一個深淵之上,在從未見過的龐大樓房之間的罅隙裏,太陽、玻璃、招牌的閃光使我眼花繚亂。頭頂上,整個世界都轟響著一種奇怪的、亂七八糟的音樂聲: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鐘樓敲擊出叮叮當當的鐘聲。這座鐘樓高聳在一切之上,它是如此宏偉,富麗堂皇,這一點連羅馬的彼得教堂也夢想不到。這個龐然大物,竟使我後來見到希奧普斯的金字塔①時也不為之吃驚。

  最令人吃驚的是城裏的黑鞋油。在這一生中,我從未因所見到的世上的東西(我見得可多哩!)而感到過這樣的歡欣,這樣地快樂,就象我當時在這座城市的集市上、手裏握著一盒黑鞋油所感受過的那樣。這個圓圓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樹皮做的,但這是什麼樹皮呢,它竟能通過能工巧匠變成了一個盒子!就是這麼一盒黑鞋油!它黑黢黢的,光澤暗淡,裝得又滿又實,而且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酒精的氣味!後來還有兩件事情使我十分高興:給我買了一雙精制山羊皮皮靴,靴筒上壓有紅圈,關於這雙皮靴,馬車夫說了一句使我終身難忘的話。“這雙靴子正合適!”此外還給我買了一根把手上有個哨子的皮鞭……一摸到這雙精制山羊皮皮靴,一拿起這根富有彈性的、柔韌的皮鞭,我就興高采烈,心醉神迷!在家裏,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高興得連話都說不上來,因為在床邊放著我的新皮靴,在枕下藏著我的小皮鞭。那顆朝夕思慕的星星從高空上望著我的窗子,並且對我說:現在一切都好啦,世界上沒有也不需要更好的東西了!

  這次出門,第一次給我揭示了人間生活的歡樂,同時也還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個印象是我在回轉的路上體驗到的。我們在傍晚之前離開這座城市,走過一條長長的、寬敞的街道,在我看來,這條大街與我們的旅館和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大教堂所在的那一帶比起來,就顯得十分寒倫。我們走過了一個大廣場,前面遠方又展現出一個熟悉的世界——遼闊的田野和農村的純樸與自由。我們的路筆直朝西,正對夕陽。此時我忽然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在看著夕陽,看著田野:在快要離開城市的時候,有一幢特別龐大的和特別沈悶的黃色房子聳立著,它和我迄今所見過的任何一幢房子截然不同,——上面有許多大窗戶,每一扇窗子都裝有鐵柵,房子四周圍著一堵高高的石墻。圍墻的大門已被緊緊地鎖上。在一個窗口的鐵柵後頭,站著一個穿灰呢短上衣的人,他頭戴無檐帽,面龐浮腫,臉色枯黃,露出一副復雜而痛苦的表情這是我有生以來在一般人的面孔上還沒有看見過的。它是種最沈痛的優郁、悲傷、俯首聽命和一種狂熱而又模糊的幻想摻合在一起的表情……當然,有人向我解釋,這是什麼房子,這個人是什麼人。這是我從父母的口中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特殊的人存在,他們被稱之為囚犯、流放犯、盜賊、兇手。但是,在我們個人短促的一生中,我們所獲得的知識太貧乏了,——應該還有另一種我們與生俱來的、更為豐富的、永無止境的知識。對於鐵柵和這個人的面孔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那些感情來說,父母的解釋就顯得太少了。我借助於自己本身的知識,親身感覺到,猜測到他那特殊的、可怕的心靈。那個在峽谷的橡樹叢裏竄來竄去的、腰間插著一把斧頭的農民更是可怕的。但這或許是個強盜——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或許是個非常可怕的、然而十分使人迷醉的、神奇的東西。可是這個囚犯,這一道鐵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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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埃及法老希奧普斯(紀元前三千年)的金字塔,是世界建築學的卓越古跡之一。

  四

  關於我在人世間的最初歲月,我以後的回憶就更為尋常和真實,雖然這一切都依舊貧乏、偶然和零碎。我只重復我們知道的和我們記得的。我們有時甚至連昨天的事也難以記起!

  我幼小的心靈開始習慣於自己的新居,發現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愛之處。看見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註意到人們,並對他們產生各種各樣的、多少有點自覺的感情。

  對我來說,世界依然只局限於莊園、家庭和一些最親近的人們。這時我已經不僅覺察到有父親,感到有他的親切的存在,而且我還看清楚他了。他是一個身體健壯、神采奕奕、無所顧忌、愛發脾氣,但同時又特別容易息怒、寬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惡人和不忘舊怨的人。我開始對他發生了興趣,於是我就了解他的一些事情:他從來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遊手好閑中打發了自己的日子,這種遊手好閑的生活在當時不僅對於鄉村貴族,就是對於一般的俄羅斯人也司空見慣。他經常在午飯前生龍活虎般的興奮起來,吃飯時快快活活。午飯後一覺醒來,喜歡坐在敞開的窗前喝令人陶醉的、發出絲絲聲的、把鼻子沖得非常舒服的、有點酸味的蘇打水。他經常在這個時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緊緊地摟著我,吻我,然後又同樣突然地把我放下來,他不喜歡任何持久的事……我對他不僅已經產生好感,而且有時懷著愉快的溫情,我喜歡他。他勇敢的外表,變幻無常的直爽的性格,都適合我的已經形成的口味,尤其使我感興趣的是,他好象曾在那個塞瓦斯托波爾打過仗,現在又是一個槍法驚人的獵手——能射中拋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銀幣,需要時,還能用吉他即時彈奏祖先幸福時代的一些古老的歌曲,彈得如癡如醉,娓娓動聽……

  我終於也發現了我們的保姆,就是說我認清了家中的人員。我發現這個身材高大、體態端莊和威風凜凜的女人在我們的幼小心靈中顯得特別親切。雖然她經常自稱為女仆,但事實上她是家裏的一員,敢同我母親爭吵(這是家常便飯)。然而,由於她們互相愛護或者出於必要,往往爭吵之後不久雙方哭一場就和解了。我的兩個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時都已各自獨立生活,只是節假日才到我們這裏來。另外我還有兩位妹妹,我終於也認識了她們。雖然情況各不相同,但我還是一樣地把她們同我的生活緊密地連在一起。我溫情地愛著那喜歡笑的、藍眼睛的娜嘉,她還在搖籃裏玩東西。不知不覺地我所有的玩耍和遊戲、歡樂和悲傷都與她共享。有時我又把最隱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訴給黑眼睛的奧麗婭,她是一個性急的姑娘,象父親一樣,容易發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為我的忠實的朋友。至於母親,當然,我更先於所有的人發現和了解她,對我來說,母親在所有的人中是一個完全特殊的人物。她與我本身不可分離,我發現並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發現自己存在的那個時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愛情與母親有關。我們所愛的一切,我們所愛的人,就是我們的苦難,——光是這種擔心失去親人的永恒的恐懼就已經夠戧!而我從幼年時代起就背上我對母親堅貞不渝的愛情的重擔。我愛她,是因為她賜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這種痛苦來傷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個心靈的愛來使我感到震驚,她是悲傷的化身:我孩提時代曾在她的眼睛裏看見過多少眼淚,從她的口中聽見過多少悲歌啊!

  在那遙遠的故鄉,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安息在世界上,永遠被世人遺忘,但她的極為珍貴的名字將萬世流芳。莫非那已經沒有眼睛的顱骨,那灰色的枯骸現在就在那裏埋葬,在一個雕敝的俄國城市的墳地的小樹林之間,在一個無名的墳墓的深淵,莫非這就是她——一個曾經抱著我搖晃過的人?“我的道路比你們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們的思想更崇高。”

  五

  幼年的孤獨生活就這樣逐漸地過去了。我記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為什麼半夜醒來,看見房間裏彌漫著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過那沒有掛上窗簾的大窗口。只見一輪蒼白和憂郁的秋月高懸在莊園裏空蕩蕩的院子之上,它憂郁,孤寂,顯得如此悲傷,充滿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為一些難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壓緊。這些感情仿佛它——這個蒼白的秋月也同樣感受到。但我已經知道,已經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個人。我睡在父親的書房裏,——我開始哭泣,叫喚,把父親喊醒……人們逐漸地進入我的生活,並成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經發現,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還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這三個季節裏只能偶爾外出。我起初並不記得它們,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陽光燦爛的東西,所以現在能想起的,除了那個秋夜之外,只不過還有兩三個昏暗的景象,而且還都是不尋常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紛飛,狂風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為大家都說,這是為了“對付四十個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為狂風愈將房屋震撼得厲害,你就愈覺得自己是在這房屋的保護之下,溫暖而又舒適,十分愜意。後來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發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們一覺醒來,看見家裏有一種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裏一種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還高的東西擋住了光線,——不久我們知道,這是一夜之間把我們覆蓋起來的白雪,後來工人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把我們從雪堆裏挖出來。還有一個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們院子裏突然來了一個穿著常禮服的人,他被寒風驅趕,吹得搖搖晃晃,眼斜嘴歪。這個不幸的人生著一雙羅圈腿,可憐巴巴地用一只手扶住頭上的便帽,另一只手笨拙地把常禮服捂在胸口……我再說一遍,在我總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階段好象只有夏天,那時的歡樂我總是先告訴奧麗婭,然後再告訴維謝爾基的幾個農家的孩子。維謝爾基坐落在普羅瓦爾之後,離我們有一俄裏遠,是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這歡樂是可憐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歡樂一樣可憐。(一切人間的歡樂都是可憐的,有人象我一樣,有時也想要別人憐憫他,得到一點傷心的同情。)我在什麼地方出生和成長?我看見過什麼呢?既沒有山河湖泊,也沒有莽莽森林,只有山谷裏有些小灌木叢,以及幾處小樹林。不過在紮卡茲和杜布羅夫卡的某些地方還象有點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無垠的莊稼的海洋!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無數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個鐘頭都可以遇見村莊、車站的富裕之鄉,不是以房屋潔白幹凈、人口眾多、物產豐富而叫你吃驚的地方。這不過是波德斯捷比耶,這兒的田野凹凸不平,到處都是山溝和斜坡,牧場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礫和碎石。這兒的村莊和文化落後的居民,看來都已被上帝遺忘。人們極不講究,過著原始簡樸的生活;與藤蔓和稻草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就生長在這個僻靜而又非常美麗的邊區。漫長的夏日裏,我看見:炎熱的中午時分,藍天上白雲在飄蕩,清風徐來,時而溫涼,時而炎熱,帶來烈日的暑氣和灑熱了的稻谷與青草的芳香。在田間,在我們那些陳舊的糧倉後面,是灼熱的、璀璨奪目的陽光。這些糧倉非常陳舊,厚厚的稻草蓋頂已經發灰,看上去硬結得有如石塊一般,圓木墻壁也變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滾動著一望無際的麥浪,銀光閃閃,翻騰起伏。聲勢浩大的麥浪喜氣洋洋,上面浮動、蕩漾著雲彩的陰影……

  後來我又發現,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於是我們脫去鞋子,讓白嫩的小腳(連這些小腳都喜歡自己的白嫩)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陽曬得滾燙,裏面卻十分清涼。糧倉下面,長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奧麗婭吃了許多天仙子,結果昏死過去,後來大人們不得不用剛擠出來的牛奶才把我們灌活過來。當時我們的腦袋雖說是古怪地嗡嗡作響,但身心裏卻不僅希望著、甚至還感覺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們到處飛翔……在糧倉下面,我們還發現了許多黑金絲絨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們是根據暗啞的、盛怒而威嚴的嗡嗡聲才猜到它們在地下的住處的。我們在菜園裏,在幹燥棚附近,在打谷場上,在仆人居住的小屋後頭(它的後墻堆滿了糧草)發現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絲絲的塊莖和種子啊!

  六

  在下房後、牲口棚的墻下,長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蕁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蕁麻,還有一些非常華美的、深紅色的、帶有刺花冠的大蔥,以及一些淡綠色的被稱為鴉蔥的東西,所有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氣味。我們終於也發現了一個牧童,這個牧童特別有趣,他的麻布襯衣和短褲頭補釘重疊,手腳、面孔都被太陽曬幹、烤焦,到處蛻皮。他經常嚼食發酸的黑麥面包皮,還吃牛蒡和鴉蔥,結果嘴唇潰爛。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卻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他很清楚我們友誼的全部罪行,——他曾慫恿過我們去吃那鬼才知道的東西,然而這種犯罪的友誼卻是多麼甜美啊!他不時回首環顧,偷偷地、斷斷續續地給我們講故事,這一切都叫人著迷。此外,他能異常熟練地用長鞭劈劈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當我們也試著來一下時,鞭子的尖端卻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這時他便哈哈地狂笑起來……

  不過,所有地裏長的食物還是數牲口棚和馬廄之間的菜園子裏最豐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羅一些鹹的黑面包皮,嘗嘗尖部長著灰色粒狀花蕊的綠色長蔥莖,嘗嘗紅色的四季蘿蔔和白蘿蔔,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黃瓜。松軟的菜畦上爬滿無盡頭的藤蔓,鉆在裏面尋找黃瓜,弄得沙沙作響,那是多麼愜意啊!……為什麼我們需要這一切呢,莫非是餓了嗎?當然不是。不過我們之所以尋覓吃食,那原因連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聖餐,接受那創造世界的肉體和物質的聖餐。我記得,有一天太陽把青草和院子裏的洗衣石糟曬得滾燙,空氣沈悶,天色漸漸轉暗,雲彩漸漸密集,越來越慢,越來越密,終於一道尖銳的紫色的閃光扯動起來,那最深沈的高空開始隆隆作響。接著暗啞的轟隆聲向四方滾動,隨後霹靂一聲,電閃雷鳴,聲音愈來愈沈重,愈來愈威嚴,愈來愈壯麗……噢,我已感到這個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統治這個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質的力量來創造的這個世界!後來天昏地暗,電光,狂風,傾盆大雨,夾著劈啪作響的冰雹。萬物都在翻騰,都在顫抖,好象要毀滅似的。我們家裏趕忙關緊窗戶,扯上窗簾,點燃“復活節前的”蠟燭,然後供在穿著舊銀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劃著十宇,翻來覆去地祈禱著:“神聖、神聖、神聖的萬軍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靜下來,大家才感到輕松,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飽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氣。這種濕潤的空氣使人感到難以形容的愉快,於是我們家又窗門大開。父親坐在書房的窗口邊,凝望著菜園後頭那片還遮蔽著太陽的烏雲,它象一堵黑墻一樣聳立在東方。父親突然派我到菜園去給他拔一個大一點的蘿蔔來!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這樣突兀的事情發生。當時我拚命地沿著水汪汪的草地上飛跑,拔起一只蘿蔔,就貪饞地對著蘿蔔尾巴咬了一口,上面還粘著一些藍色的汙泥……

  後來。我們逐漸膽大起來,熟悉了牲口棚、馬廄、車庫、打谷場、普羅瓦爾、維謝爾基,世界在我們面前愈來愈大了。但還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動物的生活愈來愈吸引我們的註意,我們最喜愛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最喜愛的時間是人們午休的時間。花園是愉快的、綠油油的,但我們都已經熟悉了。花園裏別的不說,光是密林、鳥窩和馬林樹叢就夠有意思的了。在小樹枝編結的、鋪墊得又軟又暖的小窩裏,如果坐著一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東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著什麼,那就更妙了。馬林果比我們午飯後吃的帶牛奶和沙糖的東西更美味得無法比擬!你看,這就是牲口棚,馬廄,車庫,打谷場上的幹燥棚,普羅瓦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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