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1.2)

  七

  每一個地方都有每一個地方的美!

  牲口棚裏,整天都是空蕩蕩的。每當我們費盡吃奶的氣力才把大門稍微推開一點的時候,這扇門就吱嘎吱嘎地發出懶洋洋的、極討厭的叫聲,同時一股強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糞水和豬圈的氣味迎面撲來。

  在馬廄裏,馬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它們被拴著站在那裏,大聲咀嚼著幹草和燕麥。它們怎樣和什麼時候睡覺呢?馬車夫說,它們有時也躺下來睡,但這很難以想象,而且想起來也十分可怕,因為馬躺下來是這樣的艱難和笨拙。看來,馬只有在深更半夜裏才躺下來睡,通常都是站在馬棚裏,整天用牙齒把燕麥磨成奶汁,把幹草拉扯到自己柔軟的唇邊。它們每一匹都很漂亮、壯實,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們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馬鬃卻十分柔軟,那雙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時威嚴地和神奇地斜視著,使我們想起馬車夫講的那個可怕的故事:每匹馬每年都有自己珍貴的日子,叫佛羅爾和拉佛爾日,這一天它蓄意殺人,為自己替人服苦役,為自己過的馬的生活而進行報復,因為它整天被捆著,經常等著套車,去完成自己僅僅是馱運和奔跑的使命,這樣的使命在塵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馬廄的氣味很濃重,也是糞便的氣味,不過和牲口棚裏的完全不一樣。這是另一種糞便,它的氣味又同馬本身的、馬具的、腐爛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馬才有的氣味攙雜在一起。

  車棚裏,放著一些賽跑用的輕便馬車,一輛四輪馬車,一乘陳舊的祖父用過的帶蓬雪橇。這一切合起來就構成各種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輪馬車的後部,有一個特別有趣的、隱蔽的旅行箱。那乘帶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們註意。它是從祖父手上傳下來的東西,與我們現今的毫無相似之處。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樣不停地前前後後飛來飛去,有時從車棚飛向遼闊的蒼穹,有時又回到車棚的大門上來,在車棚的屋檐下,它們構築了含有石灰的小窩,這些堅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藝術美觀,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現在我常常會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遠再也看不到天空、樹林和小鳥,看不到許許多多你已感到如此習慣、如此親切和難舍難分的東西了!”至於燕子,則是特別令人珍惜的。這些“美人兒”閃電般地飛翔,不斷發出幸福的呢哺聲,它們的胸脯是粉紅的,頭顱是深藍的,又尖又長,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樣也是深藍色的,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致、可愛、溫柔、純潔。車棚的大門永遠敞開著——你隨時都可以跑進去,可以一連幾個鐘頭地傾聽燕子的呢哺聲,沈醉於要捉到其中一只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輕便馬車上,或者爬進四輪馬車或帶篷的雪橇裏,一顛一簸地奔向遙遠的、遙遠的地方……為什麼一個人從童年起就向往遙遠、遼闊、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險的東西呢?向往那種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擻、又可以為某事或某人而獻身的東西呢?難道“上帝賜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難道我們的命運只可能是這樣的嗎?顯然,上帝給我們的東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過的和聽過的故事,至今我還感到,其中陌生和奇異的事是最懾人心魄的。“在一個王國裏,在人所不知的一個國家中,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那人跡罕至之境,在湛藍的大海之外……有一個漂亮的女皇,聰明絕頂的瓦西莉莎……”

  幹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個灰色的稻草蓋頂的龐然大物,空闊得教人有不祥之感。裏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裏邊去,躲在大門下,就可以聽見風在它周圍來回走動,在它裏面搜索,發出沙沙的響聲。在一個角落裏,懸掛著一個蓋滿灰塵的神龕,但是人們說,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兒去,這種對鬼如此有威脅的神龕和鬼聯系在一起,就使人特別恐怖。普羅瓦爾遠一些,它在幹燥棚、打谷場、一間已經倒塌的幹燥室和黍田的後面。它是一個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懸崖陡壁,底部有一個聞名的“陷坑”①,其中雜草叢生,草深過人。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卻是多麼美好的荒野啊!看來,我要是能一輩子呆在這個山谷裏,愛上或者憐恤一個人該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種深紅色的、花莖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為聖母的小花盛開著。這小花無論其外觀或名字都極其別致!在雜草叢中,有一只鹀烏悲戚宛轉地唱著短短的小調;啾——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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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普羅瓦爾”在俄語就是“陷坑”之意。

  八

  後來我的童年生活逐漸豐富多彩了。我愈來愈註意莊園的生活,愈來愈經常地跑到維謝爾基會,我到過羅日傑斯特沃,諾沃謝爾基,到過巴圖林諾我外婆家裏……

  在莊園裏,每當太陽剛剛升起,花園小鳥初次啁啾的時候,我父親就已經醒來。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與他同時醒來,所以他大聲咳嗽,大聲呼叫:“拿茶炊來!”於是我們都醒了。早晨陽光明媚,我格外歡欣。再重復一遍,我還是不想也不能註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盡快跑到櫻桃園裏去,想摘那些被小鳥啄破一被太陽曬紅、心愛的櫻桃。牲口棚裏,早上是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這時大門吱吱啞啞發出響聲,人們吆喝著、尖叫著,抽打著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豬,還有毛色灰白、壯實、好動的綿羊趕去吃早上新鮮的飼料,把馬群趕到田間的池塘去飲水,馬群有力地、整齊地踏在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與此同時,在下房的雪白的廚房內,爐子已經燃起橙黃色的火光,廚娘的工作開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臺上,有的跑到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和圍著廚娘,它們常常又尖叫一聲跑開了……喝過早茶,父親有時帶我一起坐上輕便馬車到田裏去。一些脫了靴子沒戴帽子的農夫在田裏耕地,他們一步一步地走著,時而看看,時而在松軟的犁溝上踩空一腳,兩邊搖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勁頭的馬匹保持平衡,去適應那發出沈重的咿呀聲的木犁,灰色的土塊不斷地爬到犁的砧木上來。數不盡的姑娘拔一會兒黍桿,拔一會兒土豆,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顯得興高采烈,一活潑熱鬧,一會兒笑聲瑯瑯,一會兒放聲歌唱。一些割麥的農夫曬得黝黑,他們汗流泱背,敞開衣領,用皮帶纏著腦袋,兩手揮動著大鐮,簌簌作響,在酷暑中刈割著。不久他們坐下來,伸開兩腿。接著把曬熱的黃色的黑麥垛成一堵厚墻。那些把衣襟掖到腰裏的農婦,跟在男人們的後邊,用耙子工作著。她們彎下腰來,側起身子,與刺人的多穗的麥捆鬥爭著。被太陽烤熱的金黃色的麥捆發出麥桿的香氣。農婦們用膝蓋壓著麥捆,把麥捆捆得緊緊的……那鋒利的大鐮刀的簌簌聲,真是難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濕了的小鏟子,隨著大鐮的閃閃發光的刀刃,一時在這邊,一時在那邊,靈活地閃爍著。總有那麼一個割麥的農人,講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點刈掉了整個鵪鶉窩啦,險些捉到一只小鵪鶉啦,把一條蛇截斷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關農婦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話,他們有時就在夜間捆麥,因為白天太幹燥,穗粒容易脫落。這種夜間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種詩意的美……

  這樣的日子我記得很多嗎?不,很少,很少。現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記憶中閃現的,各個不同時期的,而且是不連貫的。我記憶中的晌午的情景是這樣的:炎熱的太陽,噴香的廚房的氣味,從地裏回來的人因飯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這些人當中有父親,有曬得黝黑的領班,他長著卷曲的紅色大胡子,大搖大擺地騎著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馬,走了過來。拿著鐮刀的刈草工人,乘著大車走進院子裏。大車上裝滿了青草,夾雜著從田埂上一起割下來的花朵,青草上放著閃閃發光的鐮刀。還有人從池塘邊把洗過澡的馬匹趕回來,那些馬匹象鏡子一樣閃亮,烏黑的尾巴和鬃毛上還濕漉漉地淌著水珠……在這樣的中午,我曾經有一次看見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著大車,坐在夾著鮮花的青草上,從地裏口來,跟他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從諾沃謝爾基來的姑娘薩什卡。我已經在仆人當中聽到一點關於他們倆的傳聞了,但那些話不知為什麼竟埋藏在我的心裏。此時,一看到他倆坐在同一輛大車上,突然我覺得他們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為他們高興。她個子很高,瓜子臉龐,差不多還只是個小姑娘的模樣,手裏拿著一個水罐,背對哥哥坐著,從大車上吊下兩只光腳,低垂著睫毛。而哥哥戴著一頂白色的便帽,穿著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敞開衣領,皮膚黝黑,顯得整潔、年輕。哥哥手握韁繩,用閃耀的目光註視著她,對她講著話,歡樂地、含情脈脈地微笑著……

  九

  我記得有一次到羅日傑斯特沃去做彌撒。

  這一天一切都洋溢著非同尋常的節日氣氛:馬車夫穿上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衣和一件棉絨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駕車座位上,這是一輛三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父親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身城裏人的打扮,戴著一頂帶紅圈的貴族便帽,帽下從鬢角到眉間露出一絡黑黝黝的梳洗過的頭發,透出古樸的風度。母親穿著一件鮮艷的連衣裙,輕而薄的衣服上打滿褶皺。我穿上一件綢緞襯衣,頭上抹上香油,整個身心都感到快樂和緊張……

  田野很窒悶,酷熱,在凝然不動的高高的莊稼之間,狹窄的道路上塵土飛揚,馬車夫高傲地趕過一群群農夫和農婦,他們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著車子去歡度節日。我們從非常陡峭的石山上沖下來,駛進一個村莊,我在村子裏看見許多新奇的事物,高興得心兒好象要停止跳動一樣。我的印象很多:這個村子裏,家家都有一個寬大的院落,打谷場上都有古老的橡樹,都有養蜂場,主人們很殷勤好客,他們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錢的獨院獨戶的小地主,從不依賴於他人。山麓下,一條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陰影裏蜿蜒著,藤蔓上布滿吱吱喳喳的白嘴鴉,小溪散發出藤蔓的清涼氣味,散發出生長藤蔓的窪地的潮氣。當你登上對面的山頂,駛過一道橫跨清溪的石橋之後,就來到教堂前面的牧場上,那兒聚集著許多裝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們。有姑娘和農婦,還有彎腰駝背的、死氣沈沈的老頭兒。這些老頭都穿著幹凈的長袍,戴著圓錐形的呢帽。教堂裏十分擁擠。由於擁擠,由於輝煌的燭火,由於射在圓頂上的陽光,教堂裏洋溢著一種馨香的熱烘烘的氣息。我內心充滿自豪感:我們站在大家的前面,是這樣清楚、熟練和一本正經地禱告著。彌撒完畢後,神甫讓我們吻那帶青銅氣味的十字架,並且謙恭地向我們鞠躬……達尼拉老頭是一個溫和的怪人,他長著一頭淺灰色的卷發,棕色的脖子就象一只炸裂開的瓶塞。我們做過彌撒後就在他的院子裏休息,喝茶,吃點熱餅和蜂蜜,蜂蜜盛在一只大木缽裏,堆成小山一樣。有一回,這老頭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塊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進我的嘴裏……這件事我想起來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經知道,我們貧窮了,父親在克裏米亞戰爭①時期“亂花了”許多錢,在唐波夫居住的時候賭輸了一大筆,他無所顧忌,常常無謂地自己恐嚇自己說,我們最後的一件東西都快要“拍賣”了。我知道,頓河左岸的莊園業已“拍賣”,我們已經沒有這個莊園了。但是,那些日子總還在我身上保存著滿足和安寧的印象。我現在還記得中午我們家的那些快樂的時刻,豐盛的油膩膩的和有營養的菜肴,許多仆人,許多鉆進屋裏來的獵犬,敞開的窗子外面是樹木、陽光和花園的綠蔭,在敞開的大門口,有許多蒼蠅和美麗的蝴蝶……我記得,在漫長的午休時間,整個莊園如何甜蜜地在沈睡……我記得傍晚同哥哥們一起散步,記得他們青年時代的、熱情洋溢的講話,那時他們已開始把我帶在身邊……我還記得一個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邊美得無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鏡高懸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藍色的星星在閃爍。“哥哥們講,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也許,是最幸福的、最美麗的世界,也許,我們總有一天會到那個世界上去……在這樣的夜晚,父親不睡在家裏,而睡在窗下院子裏的大車上。大車上堆滿了幹草,幹草上設了床鋪。我覺得,金光閃閃的月光灑在他身上,灑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這樣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夢見月光,夢見世界和鄉村的夜景,夢見美麗的郊外田野和故鄉莊園……

  只有一件事情使這幸福的時刻黯然無光,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黃昏,幾個牧童從地裏趕著役馬回來,飛快地跑進莊園的大院,叫喊著,說謝尼卡在疾馳中連馬帶人一起滾進了普羅瓦爾,一直滾到深底,滾到可怕的蘆葦叢裏,據說那裏面就象爛泥塘一樣。工人們、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跑去搶救,想把他們拖出來。整個莊園浸沈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著一把汗:是否能救出來呢?太陽西沈,天色漸漸昏暗,“從那邊”來的音信依然杳無。當去的人回來的時候,大家就更加沈寂下來,因為人馬俱喪……我記得一句可怕的話。“要立刻報告警察局長,派人去看守‘屍體’……”為什麼這些對我說來完全陌生的話是如此可怕?莫非我當時已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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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國與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國聯軍的戰爭。

  十一

  時光流逝,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夏變秋,冬變春……但關於這些我能說什麼呢?唯有一個總的印象,那就是,在這些歲月中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有意識的生活。

  我記得,有一天,我跑進了母親的臥室,突然在一個不大的窗間壁鏡中看見了自己(這鏡子鑲在一個核桃木的橢圓形鏡框內,正對門口掛著)。我楞了一會,一個已經相當高大的、端莊而又消瘦的孩子驚奇地、甚至有點恐懼地看著我。他穿著一件棕色的斜領襯衣,一條黑色的毛嗶嘰馬褲,一雙雖已破舊、但還很合腳的山羊皮鞋。當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鏡中看見過自己,但都沒有印象,也不曾留心過。為什麼現在註意起來了呢?顯然,這是因為我終於突然發現自身的變化而感到吃驚,甚至感到有點恐懼的緣故。這種自身的變化或許是從一個夏天開始的(事情常常會這樣)。然而,到底是什麼時候,哪年哪月開始變化的,當時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記得清楚。現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為我想起那個鏡中的小孩,他的曬黑的皮膚正在褪色,當時我大概是七歲。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歡這個小孩,他體態端莊,一頭美發被太陽曬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這種變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驚訝。為什麼呢?顯然,這是因為我(作為旁觀者)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魅力。在這一發現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憂郁的東西,我看到了自己的個兒相當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動的、可以被人領會的表情。總之,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朦朧感覺到,在我的生活中開始有一個大轉折,也許,是向最壞的方面轉……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記憶中的那純然是幸福的時光,大約從這個時候起就差不多結束了——這本身就意味著不是一件小事。而與此同時,我在塵世間又獲得了某些嶄新的、真正難得的知識,思想和感情。此後不久,我認識了一個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闖進我的生活中來,我開始同他一起學習。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後來,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個陰霾的日子裏,有一個穿常禮服的人突然出現在我家的院子裏。後來他又到我家來過一次,——具體什麼時候,我記不清楚了,然而他確實來過。看來他是個真正不幸的人,不過完全屬於特殊的一類,就是說,不是一個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誌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卻以此為樂。總而言之,他看來是屬於俄羅斯人中可怕的一類。這一類人,當然,我只是到後來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門貴族,聰穎過人,很有天賦,因此,他能生活得縱使不比許多人好也不會比許多人差。他個子消瘦,有點駝背,鷹鉤鼻子,面龐黝黑,無怪大家都說他“象個鬼一樣”。而且他性格瘋狂,還是法政學校的學生時,就同父親大吵了一頓,然後詛咒著離開了家。嗣後,他父親去世時,他又為劈分遺產的事對兄弟大發雷霆,把分產的文據撕成碎片,還辱罵兄弟,大叫大嚷:“豈有此理!”並且申明說任何有關分家的事他都不願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錢也不拿,接著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永遠離開了故居,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涯。他從末能在一個地方,在一個家中待上哪怕幾個月。最初在我們家也待不下來,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家的大院之後不久,便同我父親差一點動起刀劍來。但第二次來卻出現了奇跡: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陣子後就聲明說,他要永遠留在我們家裏。於是他在我們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進中學為止。他甚至承認,一般來說他對人只有蔑視和仇恨,然而對我們一家卻很熱愛,特別是對我。他開始成為我的教養者和老師,不久,我對他就十分依戀。同他接近就成為我的許多極其復雜而強烈的感情的源泉。

  這種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來就有。我不僅從父母的身上,而且從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獨特的人們(他們曾經組成俄國的文明社會)的身上繼承下來。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進了我的這種敏感的發展。作為一般意義上的教養者和老師,他是完全不夠格的。他飛快地教會了我抄寫和閱讀《堂·吉訶德》的俄譯本。這本書是在我們家裏一堆為數不多的書籍中偶然發現的。往後又做了些什麼。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沒有興趣去了解。他同我母親經常用法語講話,順便說說,他對我母親總是十分尊敬和關切的。母親曾建議他教我學法語。他很快就執行起這個任務,而且懷著極大的興致,但並沒有堅持下去。為了讓我能考上中學一年級,他在城裏訂購了一些要我必讀的課本,隨後就開始簡單地要我把它們背下來。結果是,他對我影響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個方面。一般說來,他很孤僻,靦腆,但有時又格外快活,親熱,殷勤,愛講話,相當機智,甚至存心要顯露一番,滔滔不絕地講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沈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邊獰笑,一邊惡狠狠地嘟噥著,在房屋裏,在院子中,急速地擺動著一雙細羅圈腿,無休止地垂頭匆匆走來走去。在這種時候,任何想同他講話的人,他都會用簡短的、惱怒的客氣話甚至粗魯話來回絕。但是,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一見到我,樣子就完全變了。他會立刻跑過來迎接我,抱著我的肩膀,領我到田間或者花園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裏,給我講故事,朗讀些東西,使我產生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觀念。

  這裏我想強調一下,他講故事講得很出色。面部豐富的表情,手勢,迅速多變的聲調,使他講的一切都活龍活現,扣人心弦,就是朗讀也可以使你聽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習慣,老是微微瞇起左眼,把書放在老遠的地方。他經常選擇能激起與我過去完全對立的感情的東西,這些東西與我過去的觀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慮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顧及我的年齡。看來,他所講的一切都是他經歷過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間的卑鄙和殘酷的見證。他也選擇了一些表現英勇與崇高的東西來朗讀,講述人們心靈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邊聽他講,一邊激動萬分,忿恨使他如此窮愁潦倒的家夥,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為他難過。有時我又高興得發呆,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眼睛近視,頗象蝦眼,經常紅通通的,帶點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緊張得叫人吃驚。當他走路的時候,更確切地說,當他跑動的時候,他那枯幹的花白頭發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沒有替換的常禮服的下擺就隨風飄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當作包袱”,——在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馬合煙,夏天睡在糧倉裏,冬天睡在久已廢棄了的下房裏。吃飯的時候,他感興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點醋拌芥末。看來他已堅信,人們需要飲食只不過是完全出於偏見而已。這真使大家驚奇萬分:他究竟靠什麼活著的呢……

  他給我講了他一生中同“惡棍們”發生劇烈沖突的事情,講了他曾經在那裏讀書的莫斯科,講了他曾一度流浪過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讀《堂·吉訶德》,讀《環球旅行者》雜誌,讀一本名為《土地與人》①的書,讀《魯濱遜》②……他畫水彩畫——他以成名寫生畫家的熱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見顏料盒就渾身顫抖,從早到晚在紙上塗鴉,一連站上好幾個鐘頭,凝望著那奇妙的漸漸變成淡紫色的藍天。在炎熱的怕見陽光的日子裏,青天穿過樹梢透露出來,樹林仿佛沐浴在藍天裏。我對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義,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這個結論是生活賜予我的,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結論之一。這種透過枝葉顯露出來的淡紫色的藍天,我臨死也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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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此書是何作者,不詳。

  ② 即英國作家笛福著的《魯賓遜飄流記》。

  十三

  在我父親的書房的墻上,掛著一把古老的、打獵用的匕首。一我看見過父親有時把白晃晃的匕首從刀鞘中拔出來,用上衣的衣擺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觸摸一下這平滑的、冰冷的、鋒利的鋼鐵,我渾身就沈浸在一陣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緊貼在懷裏,然後把它插進一件東西裏,一直紮到把手上。父親的剃刀也是鋼制的,而且更加鋒利,但我沒有發現它。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任何鋼制的武器,心中就激動不已。這種感情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在童年時代是善良的、溫柔的,但有一次我卻懷著真正的快感殺掉了一只傷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鴉。我記得一當時院裏很空蕩,家中不知為什麼也是沒有一個人。這時,我突然看見一只非常黑的大鳥,它側著身子,笨拙地撐開一只耷拉著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張張地向糧倉那邊跳去。我跑進書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當我趕到那只白嘴鴉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動,怯生的發亮的眼睛裏露出恐懼的神色,它撲向一邊伏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絲絲的叫聲,兇狠得連聲音也嘶啞了。顯然,它已下決心同我拚個你死我活……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殺戒,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後我有好幾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僅暗中向上帝祈禱,而且還向全世界禱告,祈求寬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靈的極端痛苦。但我畢竟還是把這只不幸的、同我作絕望拚搏的白嘴鴉宰了,它的鮮血濺了我的雙手,我殺它的時候懷著極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幾次爬上頂間,據傳說,大約是在那裏放著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馬刀吧?我們沿著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彎著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鉆進去,經過屋梁、頂棚梁、一堆堆的灰塵和垃圾。頂間很暖和,也很悶人,有一股冷卻了的火煙、油煙、爐子的氣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陽,有遼闊的空間,而這裏卻昏暗,使人難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頂上,田野的風在我們周圍自由地呼號,而風鉆到了這裏聲音就變得喑啞,變成了另一種不祥的風,象魔怪吹來的一樣……昏暗漸漸變亮,我們借助天窗的亮光繞過了磚砌的煙道和煙囪的上半節,不停地垂頭鉆來鉆去,仔細查看橫梁的下面,查看斜擱在橫梁上的灰塵撲撲的桁梁,借著亮光,逐處扒開塵土,塵土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這把神奇的馬刀該有多好呵!我會幸福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不過,我要它幹什麼呢?我對它的這種狂熱的和盲目的愛是從哪裏來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為何要存在,這一點我已經感覺到了。

  我們毫無結果地搜尋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來休息。這個與我共同尋找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著紙煙,想著心思,低聲地咕嚕著什麼。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熱情的人。不知為什麼他要毀壞自己的全部生活,並且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到處糟踏它。我站著,在天窗口上瞭望。現在頂間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別是在天窗的周圍,頂間裏鳳聲也並不讓人覺得兇險了。不過,在這裏我們還是我們,莊園也還是原來的莊園。我象旁觀者一樣,想象著莊園的情景,想象著莊園那平靜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邊,在陽光燦爛的世界上,淺綠色的花園和深綠色的樹梢千姿百態地環抱在我的四周。從上面往下看,這些樹梢甚為奇觀,裏面充滿了麻雀的生氣勃勃的嘰喳聲,在樹梢叢裏麻雀披著滿身的綠蔭。可是從上面看,它們在陽光下卻象玻璃一樣閃閃發光。我一邊瞧一邊想:這是為什麼呢?也許,這只是為了十分美觀罷了。在花園後面,田野一直伸延到遠方,地平線上,巴圖林諾象一座遙遠的森林,顯現出一片藍色。在那裏,不知為什麼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莊園上,在那屋頂非常高的、鑲著花玻璃的房屋裏整整度過了八十個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陽光的塵埃中閃耀著。牧場後面,是諾沃謝爾基,那裏有藤蔓、菜園、貧苦農民的谷倉和長街兩旁的一連串簡陋的茅屋……為什麼那裏存在著雞、狗、牛犢、運水馬車、幹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頭垢面的苦悶的農夫了為什麼尼古拉哥哥幾乎每天都要到那邊去看薩什卡?只不過是因為他看見她那甜蜜和溫順的臉龐,看見她那白府綢襯衣,看見大圓領上部袒露的肌膚,看見她那修長的身段和裸露的雙腳,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暢而已。……我也很喜歡大圓領上部袒露的肌膚,它也激起我的一種難受的感情。我很想對它搞點什麼小動作,但具體搞些什麼,為什麼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裏,最使我著迷的是那把藏在頂間上的馬刀。但有時也想起薩什卡。有一天,她來到我們的莊園,低垂著頭,站在臺階上,膽怯地同我母親講話。這時我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甜蜜的和使人苦惱的感情,這是一種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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