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29

妳可以走上一整天,也遇不到一個人,在好幾英里路之內,沒有一所房子,一座村莊。獨自一個,妳就能絞盡腦汁來思索,解決一些問題。在那兒,有一些自古以來人迹罕至的小小的沙灘。海豹豎起它們的身軀盯著妳瞧。有時候,他似乎覺得,在那野外的一座小屋子里,獨自一人,他就可以——他的思緒突然中斷,他歎了口氣。他沒那個權利。他可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啊——他提醒自己。要是他還想把現狀稍爲改變一下,他就是個不知足的畜生和惡棍。安德魯將成爲一個比他更好的人。普魯將成爲一個美人兒,這是她母親說的。他們會稍稍阻擋住那股洪流。但整個說來,那是件小小的傑作——他的八個孩子。他想,他們的存在表明,他並不完全詛咒這個可憐渺小的宇宙,因爲在這樣一個黃昏,他瞧著眼前的這片土地在夜色中漸漸縮小,那個小島似乎小得可憐,它的一半已經被海水吞沒了。

“可憐、渺小的地方,”他喃喃自語,歎了口氣。

她聽見了。他說了最憂郁的話。但她注意到,他說過這樣的話之後,往往馬上顯得比平時更爲興高采烈。這些措詞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而已,她想,要是她說了他所說的話的一半,她就會用槍打碎自己的腦殼。

這樣玩弄辭藻真叫她生氣,于是她用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對他說,這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可愛的黃昏。他無病呻吟些什麽呢,她一半好笑,一半埋怨地問道,因爲她猜到了他在想些什麽——要是他沒結婚,他會寫出更好的著作。

他可沒抱怨,他說。她知道他沒抱怨。她知道他沒什麽可以抱怨的。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舉到他的唇邊,帶著強烈的感情親吻了它。這使她熱淚盈眶。他立刻放下了她的手。

他們轉身離開了這片景色,挽著手臂,開始走上那條長著銀綠色長矛似的植物的小徑。他的胳膊差不多像個小夥子的胳膊,拉姆齊夫人想道,瘦削而堅定。她高興地想,雖然他已年逾花甲,還是多麽強健,多麽豪放,多麽樂觀。像他那樣,確信世界上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情,但這似乎毫不使他氣餒,反而叫他高興,那可多麽奇怪。這不是很奇怪嗎?她在心中琢磨。她似乎覺得,他有時確實與衆不同:對于平凡的瑣事,他生來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置一詞;但對于不平凡的事情,他的目光像兀鷹一般敏銳。他透辟的理解能力,常常使她吃驚。但是,他注意到那些花朵了嗎?不。他注意到這片景色了嗎?不。他注意到自己親生女兒的美麗了嗎,或者,他是否注意到他的盤子里是塊布丁還是烤肉?和他們一起坐在餐桌旁邊,他心不在焉,就像在做夢一般。她擔心,他那種大聲自語、高聲吟詩的習慣,恐怕是發展得越來越厲害了;因爲有時候這使人發窘——

最美好、最光明的日子,已經消逝!

可憐的吉廷斯小姐,當他對著她吼出那詩句之時,她幾乎大吃一驚。盡管拉姆齊夫人馬上會站在他一邊,去對抗世界上所有吉廷斯之類的傻瓜,然而,她想……,她親昵地輕輕捏緊他的胳膊,因爲上山時他跑得太快了,她要停留一會兒,看看海岸邊隆起的沙丘,是不是新的鼹鼠窩。然後,她一邊彎腰凝視,一邊想道,一個像他這樣偉大的腦袋,必然處處和我們的有所不同。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偉大的人物,她想(她肯定是一隻兔子而不是鼹鼠鑽進了沙丘),都是像他那個樣子。只要聽聽他發表的高談闊論,看看他的堂堂儀表,對小夥子們就大有脾益(雖然對她來說,講堂里的氣氛幾乎沈悶壓抑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除了射殺那些兔子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可以鏟平那些小丘。那可能是兔子;也可能是鼹鼠。總之,有某種動物,正在破壞她的櫻草花。舉目仰望,她透過稀疏的枝葉,看見了閃閃繁星的第一束光芒。她要她的丈夫也看上一眼,因爲那景象使她感到強烈的喜悅。但她抑制住自己。他從來不觀賞景色。如果他瞧上一眼,他只會歎一口氣說:可憐、渺小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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