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聽風樓記——懷念馮亦代伯伯(2)

記得我當時試著翻譯毛姆的《人性枷鎖》的第一章。有個英文詞egg-top,指的是英國人吃煮雞蛋時敲開外殼挖下頂端的那部分。我譯成“雞蛋頭”,又覺得莫名其妙,於是找馮伯伯商量,他也覺得莫名其妙。他說,飲食文化中很多地方是不可譯的。我們討論一番,還是保留了莫名其妙的“雞蛋頭”。

說實話,我用這麼簡單的問題去糾纏一個老翻譯家,純粹是找借口。他們家最吸引我的是文革中幸存下來的書,特別是外國文學作品。那些書名我都忘了,只記得有一本馮伯伯譯的海明威的《第五縱隊》,再現了海明威那電報式的文體,無疑是中國現代翻譯的經典之作。他自己也對《第五縱隊》的翻譯最滿意。在一次訪談中,他說:“你想一次翻譯成功不行,總是改了又改,出了書,再版時還要改,我譯的海明威的戲劇《第五縱隊》,我推倒重來了五、六次,現在還得修改,但現在我已沒力氣改了。因此,我曾苦惱、氣餒,想改行,可翻譯是我的愛好……”


馮伯伯是個溫和的人,總是笑瞇瞇地叼著煙斗,臉上老年斑似乎在強調著與歲月的妥協。我那時年輕氣盛,口無遮攔,而他正從反右和文革的驚嚇中韜光養晦,卻寬厚地接納了我的異端邪說,聽著,但很少介入我的話題。

正是我把四人幫倒臺的消息帶到聽風樓,我們的關係發生了改變,我不再是個用“雞蛋頭”糾纏他的文學青年了,我們成了“同謀”——由於分享了一個秘密,而這秘密將分別改變我們的生活。那一夜,我估摸馮伯伯徹夜難眠,為了不驚動馮媽媽,他獨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風雲變幻,大半輩子坎坷都歷歷在目。他本來盤算著“夾起尾巴做人”,混在社會閑雜人員中了此殘生。



偶爾讀到馮伯伯的一篇短文《向日葵》,讓我感動,無疑對解讀他的內心世界是重要的。這篇短文是由於凡高那幅《向日葵》拍賣中被私人據為己有引發的感嘆,由此聯想到很多年前在上海買下的一張復制品。

他寫道:“十年動亂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家農民的茅屋,從籬笆里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里。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面墨綠色墻上掛著的梵高《向日葵》。我憶起那時家庭的歡欣,三歲的女兒在學著大人腔說話,接著她也發覺自己學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來,爬上桌子指著我在唸的書,說等我大了,我也要唸這個。而現在眼前只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沈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後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願到這處來兜個圈。

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民把熟透了的果實收藏了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家農家時,籬笆里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里夾著尖叫;我也想到了我遠在北國的女兒,她現在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嘩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沈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里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比我嘗到人世更大的孤淒,要不他為什麼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麼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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