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墾學術:幽靈的凝視與身體的皺褶——從情動轉折與微知覺看《螢火蟲之墓》下

文本分析

一、幽靈清太與情感皺褶

《螢火蟲之墓》最獨特的敘事策略,即在於清太的「分身」:既是正在經歷的少年清太,也是事後回望的幽靈清太。這一設計既非野坂昭如原著小說的內容,也非戰爭題材動畫的慣例,而是高畑勳在劇本階段刻意引入的改動。它不僅改變了影片的敘事邏輯,更深刻影響了觀眾的情動經驗。

1.
開場的死亡自白:皺褶的生成

影片一開始,畫面即顯示火車站的陰冷,並傳來一句近乎無情感波動的自白:「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夜,我死了。」這一句話構成了時間的斷裂與折疊。從理性上看,它將故事置於「死亡回憶錄」的框架之下,預示悲劇不可逆轉;但從情感上看,它又使觀眾陷入矛盾:我們將要觀看的,不是單純的「過去」,而是被幽靈化的「現在」。

德勒茲意義上的皺褶正在此刻生成:時間被折疊為兩層——一是少年正在經歷的生,二是幽靈清太已然確認的死。這種雙重性讓觀眾的情感姿態發生轉折:我們既投入於少年的困境,又不得不保持距離,因為結局早已注定。

2.
三個關鍵節點:情感的分岔

幽靈清太不只在開頭出現,而是在三個具體情境中反覆回返,這些情境都恰好是「道德分岔口」:

抱回母親遺骨:少年的悲痛與自尊在此爆發,幽靈的出現提醒我們,這個舉動既是愛的表現,也隱含了無可彌補的孤立。

遺物換米的爭執:清太的憤怒與尊嚴衝撞阿姨的現實算計,幽靈的凝視讓觀眾不僅同情,更懷疑他是否可能做出更務實的選擇。

洞穴回想阿姨的嘮叨:在退避與孤立之後,幽靈再次出現,使觀眾感受到少年選擇的固執,也反思他是否已錯失可能的挽救。

這三個場景,正好對應情感的三種皺褶:悲痛、憤怒與固執。幽靈的設置使這些情緒不僅被「經歷」,更被「回望」。觀眾的感受因此並非單線度的悲傷,而是經歷了一種矛盾的折疊:我們在同情中猶疑,在反思中又不忍苛責。

3.
幽靈的退場:皺褶的展平

一旦兄妹真正搬入洞穴,幽靈清太便徹底消失。這種消失,本身就是一個情感訊號:既然路徑已經確定,皺褶不再存在。從此刻開始,觀眾不再有「如果」的假設空間,只能與兄妹一起走向單線的悲劇。

這種處理揭示了一種冷峻的敘事邏輯:幽靈的功能不在於陪伴至終局,而在於標記「尚有其他可能」的瞬間。換言之,皺褶並非無限,而是隨著選擇的落定而逐步展平。觀眾的情感經驗也隨之轉折——從懸而未決的動搖,進入沉靜而必然的哀痛。

二、微知覺的感官調度

如果說「幽靈清太」在敘事上製造了情感的皺褶,那麼影片中的聲音、光影與動作細節,則是將這些皺褶轉化為身體性的感官震盪的媒介。這正是微知覺的作用所在。

1.
光影與聲音:感官皺褶的觸發

螢火蟲的閃爍、黑夜的靜謐、稀粥的聲響,這些細微的感官元素往往先於意識而作動。

螢火的閃爍:在漆黑的洞穴中,點點螢光構成短暫的溫柔。觀眾的身體先被光的律動觸動,而後才理解它隱喻生命的短暫。

草叢與風聲:孤立的環境音效讓人先感到寒意與孤獨,然後才意識到兄妹的退避是自我放逐。

稀粥的聲音:咀嚼與吞嚥的乾澀質感,直接作用於觀眾的感官,使飢餓不再是抽象敘事,而是身體的即時共感。

這些都是「微知覺」層次的經驗:在理性理解戰爭之前,觀眾的身體已經被迫進入悲劇氛圍。

2.
動作與身體:未成意義的情動

影片大量描繪人物細小的身體動作:清太在聽阿姨責罵後臉部緊繃,觀眾甚至在語言理解之前,就先感到壓抑。節子因病虛弱而蜷縮,身體的姿態立刻觸發觀眾的心疼,而不必依靠對白的說明。清太偷菜被打後的身體抽搐,觀眾直觀地感到痛楚,再去理解「他失敗了」。

這些動作是「尚未成為語言的情感」,卻透過微知覺強烈作用於觀眾。影片的悲劇力量,恰恰在於它並非單純訴諸敘事理性,而是透過微小的感官細節,使觀眾身體性地「經歷」戰爭。

三、母影的投射與情動轉折

除了幽靈與感官細節,影片最深層的情感轉折,還繫於「母影」的反覆出現。

兄妹依存的場景:清太在節子身上看見母親的影子,於是他既是保護者,也是需要被保護的孩子。這種角色交錯,使觀眾的情感不斷在依戀與心碎之間擺盪。

抓螢火的夜晚:清太喃喃自語、試圖擁抱節子,卻被拒開。這一幕沒有直接言語解釋,但身體的退縮動作立即讓觀眾感受到「依戀未竟」的情感落差。

節子之死:影片沒有以慘烈結束,而是將她還原為「只是個四歲的小孩」,在陽光下望向世界。這個轉折使觀眾的悲傷被重新導向溫柔與釋放,並提醒我們:她不只是某人的寄託,而是一個本真生命。

這些場景將觀眾的情動推向更複雜的狀態:既同情,又感到矛盾;既悲傷,又被溫柔觸動。這種不斷轉折,正是影片能夠超越單純「戰爭悲劇」的原因。

四、觀眾作為縫合者

最終,影片真正的力量不僅在於角色,而在於觀眾如何在皺褶與微知覺之間完成縫合。在敘事層面,我們被幽靈清太牽引,不斷在同情與反思之間切換;在感官層面,我們被微知覺觸發,身體先行經驗了戰爭的孤獨、飢餓與病弱;在文化層面,觀眾透過這種複合經驗,不僅記住了悲劇,也學會如何在情感中保持批判與距離。

因此,《螢火蟲之墓》的觀看並非單純的情緒宣洩,而是一種文化操演。觀眾不只是流淚,更是在身體與理性之間反覆縫合,於是戰爭記憶得以持續被更新。

 

小結

透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螢火蟲之墓》中的情動結構並非單向的悲傷堆疊,而是由「幽靈清太」製造的時間皺褶,與「微知覺」觸發的身體感官交織而成。觀眾在這些皺褶與感官觸動之間,經歷了多重情動轉折,最終成為悲劇的真正縫合者。這也解釋了為何這部影片能跨越時代,持續引發討論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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