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創造與情感 下

文藝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舊經驗的新綜合,它的精彩就全在這綜合上面見出。在未綜合之前,意象是散漫零亂的;在既綜合之後,意象是諧和整一的。這種綜合的原動力就是情感。凡是文藝作品都不能拆開來看,說某一筆平凡,某一句精辟,因為完整的全體中各部分都是相依為命的。人的美往往在眼睛上現出,但是也要全體健旺,眼中精神才飽滿,不能把眼睛單拆開來,說這是造化的「警句」。嚴滄浪說過:「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始有佳句。」這話本是見道語而實際上又不盡然。晉以還始有佳句,但是晉以還的好詩像任何時代的好詩一樣,仍然「難以句摘」。比如《長信怨》的頭兩句:「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拆開來單看,本很平凡。但是如果沒有這兩句所描寫的榮華冷落的情境,便顯不出後兩句的精彩。功夫雖從點睛見出,卻從畫龍做起。凡是欣賞或創造文藝作品,都要先注意到總印象,不可離開總印象而細論枝節。比如古詩《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


單看起來,每句都無特色,合看起來,全篇卻是一幅極幽美的意境。這不僅是漢魏古詩是如此,晉以後的作品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也是要在總印象上玩味,決不能字斟句酌。晉以後的詩和晉以後的詞大半都是細節勝於總印象,聰明氣和斧鑿痕跡都露在外面,這的確是藝術的衰落現象。

情感是綜合的要素,許多本來不相關的意象如果在情感上能調協,便可形成完整的有機體,比如李太白的《長相思》收尾兩句說:


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


錢起的《湘靈鼓瑟》收尾兩句說: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溫飛卿的《菩薩蠻》前闋說:


水晶簾裡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秦少游的《踏莎行》前闋說: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這裡加著重號的字句所傳出的意象都是物景,而這些詩詞全體原來都是著重人事。我們仔細玩味這些詩詞時,並不覺得人事之中猛然插入物景為不倫不類,反而覺得它們天生成地聯絡在一起,互相烘托,益見其美。這就由於它們在感情上是諧和的。單拿「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句詩來說,曲終人杳雖然與江上峰青絕不相干,但是這兩個意象都可以傳出一種淒清冷靜的情感,所以它們可以調和。如果只說「曲終人不見」而無「江上數峰青」,或是只說「江上數峰青」而無「曲終人不見」,意味便索然了。從這個例子看,我們可以見出創造如何是平常的意象的不平常的綜合,詩如何要論總印象,以及情感如何使意象整一種種道理了。

因為有情感的綜合,原來似散漫的意象可以變成不散漫,原來似重復的意象也可以變成不重復。《詩經》裡面的詩大半每篇都有數章,而數章所說的話往往無大差別。例如《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三章詩每章都只更換兩三個字,只有「苗」「穗」「實」三字指示時間的變遷,其餘「醉」「噎」兩字只是為押韻而更換的;在意義上並不十分必要。三章詩合在一塊不過是說:「我一年四季心裡都在憂愁。」詩人何必把它說一遍又說一遍呢?因為情感原是往復低回、纏綿不盡的。這三章詩在意義上確似重復而在情感上則不重復。

總之,藝術的任務是在創造意象,但是這種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飽和的。情感或出於己,或出於人,詩人對於出於己者須跳出來視察,對於出於人者須鑽進去體驗。情感最易感通,所以「詩可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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