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德超:哲學為什麼不能是一門科學 5

人不但受到欲求因果式推動以維持物理存在,而且有精神生活。後者需要回答我是誰、為什麼活著這些問題。「這是人類所有精神追求的真正源泉」。但薛定諤承認他不知道答案——「這是我的處境」。這也是所有人的處境。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不在自然科學裡。它(主要)不體現為認知,而呈現為講故事,屬於人文。麥金泰爾指出:「無論在行動和實踐中,還是在他的虛構中,人本質上都是一個講故事的動物。」通過講故事,把自己嵌入其中,我們獲得上述問題的回答。個人有發展故事,如小時候的作文《我的理想》;民族有認同故事,民族形成同時就是民族共同敘事被認可。這裡存在著一個伯林認為的「人能夠從內部加以認識的知識領域……因為它是人創造的」。維柯把這種創造的智慧稱作「詩性的智慧」,詩人「能憑想象來創造」。是創造,也是塑造。

科學認知與人文故事分列人類觀念活動兩端,差別巨大。例如,科學重視普遍性,認知所建模型是一個個類別。老師拿出兩顆糖啟發幼童「1+1=2」,重要的不是這兩顆糖,而是它們代表的1+1=2。化學老師講到糖裡的碳原子,他們關心的也不是這個或那個碳原子,而是碳原子類。講故事重視的是一個個具體人物。故事越好,越要講出人物獨特處。科學裡的名字是類名,不會給每一個研究對象取名字,類名之下的每一個個體都可以被取代。觀察這個碳原子得到的結論,適用於所有碳原子。故事書則會給每一個人物取名字,名字所指的每一個人都不可取代,除非是路人甲。科學事實對所有人都一樣,質能方程的理解只有一種;故事解釋人人不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科學對象在外在世界,科學尋求客觀因果;人文對象是人,人文追求故事中的解釋。人文解釋要求代入。麥克泰爾說:「我不僅是可解釋的,而且我也總要求別人給出解釋,我能把其他人置入故事中。」科學讀者不必代入,而人文讀者如果不做代入,大體就宣布了文本或理解的失敗。就像伯林指出的,對人文作品的理解,「更像是」在理解我們的「一位朋友」,必須「進入另一些人的內心,進入人類的境況、歷史」。

必須承認,科學與人文交織在一起。科學家做實驗,同時也在講一個事業成功的故事,小說家寫小說用到了諸多認知手段。但它們的不同極為顯著,甚至讓「整個西方社會的理智生活」分裂為「兩個極端集團」:以文學知識分子為代表的人文學者和以物理學家為代表的科學家,「相互之間充滿敵意,互不喜歡」。但要注意,無論貶低哪一方,都是一種故事。

哲學並不討巧,容易招致多方批評。一方面,科學家不喜歡哲學迂闊而不可靠。盡管以前「關於自然界的思考就是哲學」,但今天「在科學發現中有必要區分科學與現在所稱的哲學」。哪怕是科學哲學領域裡的那些「活躍而有趣的研究」,對科學研究也「無甚作用」。霍金干脆說:「哲學死了」,科學家已經取代哲學家。另一方面,人文學者不喜歡哲學嚴謹而無趣。就像以理入詩,儼然押韻語錄。南宋理學詩盛行,元代袁桷卻批評道:「其凡偶拙近者,率悻悻直致,棄萬物之比興,謂道由是顯,六義之旨闕如也。」又言:「理學興而詩始廢」「唯理是言,詩實病焉」。明代王世貞甚至認為,詩歌「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哲學的尷尬是其活動在科學與人文之間的佐證。哲學似乎既要在知識中體驗,又要在體驗時認知。總括起來,哲學活動可以區分為三個任務:澄清觀念、建構意義和捍衛自由。澄清觀念接近認知。哲學不像自然科學求助經驗,倒有點像數學,「只是依賴於思想」,通過提問題,作論證,形成觀點,考慮可能的反駁,「從而弄清楚我們的概念究竟是如何工作的」。若哲學只限於此,那麼我們就「只應該產生出那些也可以被缸中之腦設想出來的哲學」。

任何學科都能澄清觀念。但哲學所澄清的位於學科和生活底層;有了這些觀念,學科才得以確立范式,生活才得以確定方向。因此,澄清觀念時,哲學也在建構意義。反映對象的鏡子有自己的質地,反映世界的我們有自己的框架。這些框架屬於認識者,是哲學對象。同時世界本身並沒有方向,持特定立場的是有利益訴求的人和人群。立場方向在知識之外,要靠信仰或者信念來揀選。這是哲學中接近神學的部分。若單靠固執,則太冒失。有必要對方向加以檢查,這些檢查也在哲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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