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1.1

第十一章

為了重構狂暴的寫詩的痴迷最初將我攫住的一九一四年的那個夏季,其實我只需要將某一座亭子具體化就行了。就在那兒,當時的我,那個痩長的十五歲的小伙子正在躲一場暴風雨,那年七月,暴風雨格外的多。我一年至少夢見我的亭子兩次。一般說來,它在我的夢裡出現時往往和夢的主題沒有什麼關係,而當然,主題可以是任何內容的,從劫持到動物崇拜。

這亭子可以說老是在那裡,像畫家的簽名一樣不引人注目。我發現它緊附在夢的畫布的一角,或巧妙地穿插在畫的某個裝飾性部分中。但是,有時候它似乎被懸在中等距離的地方,帶一點巴洛克風格,然而卻和漂亮的大樹、暗黑的冷杉和明亮的白樺樹十分協調,它們的樹汁曾在亭子的木材中流淌。酒紅、瓶綠、深藍的彩色玻璃給了它的窗格一絲教堂的樣子。

它如今依然是我童年時的樣子,我們維拉園林中較為古老的靠河部分,那長滿了羊齒植物的峽谷上方的一座結實的舊木結構建築。依然是那個樣子,也許更完美了一點。在那真亭子裡,有的玻璃缺損了,碎葉被風掃了進來。像一條凝結的彩虹在半中同當空升起的、跨越溝壑最深部分的那座狹窄的小拱橋,下過一場雨之後滑得像塗了一種黑色的、在某種意義上具有魔力的油膏似的。

從詞源學上看,「pavilion(亭子)」和「papilio(鳳蝶)」有著緊密的關係。亭子裡面,除了被鐵鏽斑斑的鉸鏈固定在東窗下的一張折疊桌外,沒有什麼家具之類的東西,透過那兩三塊沒有玻璃的窗格,或者夾雜在過大的藍色和搖晃的紅色玻璃之間的灰白玻璃的窗格向外看去,能夠望得見河水。在我腳下的地板上,一隻死馬蠅朝天躺在樺樹柔荑花棕色的殘骸附近。門內側正在剝蝕中的片片白塗料被各色各樣的私闖者用來匆匆記下這樣的句子:「達莎、塔瑪拉和列娜到此一游。」或:「打倒奧地利!」

暴風雨很快過去了。原來的猛烈地直瀉而下、把樹木打得痛苦扭動翻卷的瓢潑大雨,突然減弱成無聲的金色斜線,在草木的搖動逐漸平息下來的背景的襯托下,斷裂成或短或長的線條。在巨大的雲團之間,豐滿放浪的藍色鴻溝不斷擴展——一堆又一堆潔白和紫灰色的lepota(「莊嚴美」的古俄語),飄動的神話,水粉畫和水鳥糞,在它們的曲線中你可以辨認出暗示乳房的線條,或一個詩人死亡時的面部模型。

網球場成了一片大湖。

在園林以外,在冒著騰騰水汽的田野之上,一道彩虹悄悄進入了視線;田野盡頭是遠處冷杉樹林黑黢黢的鋸齒狀邊緣;彩虹的一部分橫越其上,森林邊緣的那一段,透過遮著它的淺綠和粉紅色的燦爛面紗,閃爍得最為神秘迷人:一種柔媚和輝煌,使得重新出來的太陽帶到亭子地面上那些菱形的、彩色的反光成了低劣的對比。片刻之後,我的第一首詩開始孕育了。

是什麼觸發了它?我想我知道。沒有任何風的吹動,一滴在一片心形樹葉上閃爍著的、享受著寄生的舒適的雨點,完全是由於本身的重量,使得葉片的尖端開始下垂,看起來像是一個小水銀球的東西突然沿著葉片的主脈表演了一曲滑奏,接著,擺脫了它晶瑩的重負的葉片又伸直了起來。葉尖,葉片,下垂,解脫——發生這一切所佔的瞬間對我似乎更像時間的一道縫隙而不是時間的一個片斷,心臟的一次缺跳,立刻被一陣連珠炮般的韻律償還了:我故意用了「連珠炮般的」,因為當一陣風真的吹來的時候,樹木會輕快地開始粗劣模仿剛剛過去的大雨,一起滴下所有的水珠,就像我已經在喃喃吟誦的詩節,在模仿著我的心臟和葉片一體時的那片刻間我感受到的奇妙的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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