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8

每一次,她的胸脯似乎又柔軟了一些,她的小臂也結實了一些,有一兩次,就在她將要移出我的視野之前(她在十六歲時嫁給了很遠的一個村子里的鐵匠),我覺察到她兩隻分得很開的黃褐色的眼睛里的一絲善意的嘲弄。說來也怪,她是第一個具有這種強烈的力量的人,僅僅靠不讓她的微笑消失,就能夠進入我睡夢中的隱秘之處,而且每當我夢見她,都會冰冷黏濕地被震醒;雖然在現實生活中,我害怕她結滿泥土的腳和衣服上的汙濁氣味會使我反感,更甚於害怕以準莊園主的老一套的挑逗去侮辱她。

她有兩個特別生動的面貌,在結束她的難以忘懷的形象之前我想同時把它們舉在眼前。第一個在很長的時期里生活在我心中,和我與門廊及日落聯系在一起的波蘭卡是分隔開的,仿佛我瞥見了她可憐的美的仙女般的化身,最好不要去打攪。

在她和我都是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六月天,在奧雷德茲河岸上,我正在捕捉一些所謂的絹蝶——更確切地說是Parnassius Mnemosyne——有著古老譜系的奇特的蝴蝶,有沙沙作響的、具有釉光的、半透明的翅膀和柳絮般毛茸茸的肚子。我的搜尋將我帶進了冰冷的藍色河流的邊緣處,一片由奶白色的總狀花序植物和黑色的榿木構成的茂密的林下灌木叢之中,這時突然爆發出一陣水的濺潑聲和喊叫聲,從一個散發著香氣的灌木叢後面,我看到波蘭卡和另外三四個赤裸著的小孩在幾英尺以外的一個破敗的舊浴室里洗澡。

她濕漉漉的,大喘著氣,獅子鼻的一個鼻孔流著鼻涕,青春期的身體上肋骨拱起在蒼白的起雞皮疙瘩的皮膚下面,小腿上粘著黑泥斑點,一把彎彎的梳子在她顏色變深了的濕頭髮上閃閃發光,她正在急忙躲閃揮舞著的劈啪作響的水蓮莖幹,這些是一個剃光頭的肚子圓鼓鼓的女孩,和一個激動得不知羞恥的、腰間系著一種當地用來避邪的繩子的小夥子從水里拔出來用以襲擊她的;有那麽一兩秒鐘——當我在一片厭惡和欲望的陰郁的混沌中悄悄離開之前——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波蘭卡蹲在一半已經損壞了的碼頭的木板上發抖,雙臂交叉在胸脯前面抵擋東風,一面吐舌頭奚落追趕她的人。

另外一個景象是指一九一六年聖誕節期間的一個星期日。在華沙鐵路線上錫韋爾斯基站白雪覆蓋的寂靜的月臺上(這是離我們的鄉間住宅最近的一個站),我正注視著遠處一片銀白色的樹叢在黃昏的天空下漸漸變成鉛灰色,等待著它發散出在滑了一天雪之後會把我帶回聖彼得堡去的火車的深紫色的煙霧。煙霧按時出現了,就在同一個時刻,她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從我身邊走過,裹著厚厚的頭巾,穿著巨大的氈靴和難看的、不成樣子的長棉外衣,粗黑布上破了的地方露出了里面的填料,在她經過的時候,眼睛下面有一塊烏青的、嘴唇腫起的(她丈夫在星期六都要狠揍她嗎?)波蘭卡用留戀的、悅耳的聲音並不特別針對著誰說道:“Abarenyanepriznal〔瞧,少爺不認識我了〕——”那是我唯——次聽見她說話。

我回憶起一次特殊的日落。它給我的自行車鈴添上了一抹餘燼。頭頂上方,在電話線的黑色樂譜之上,一些深紫色的、邊緣是火烈鳥的粉紅色的長條雲呈扇形一動不動地懸在那里;整個景象宛如色彩和形狀構成的奇妙的歡迎儀式!然而它在消失,其他一切也在逐漸變暗;但是就在地平線上方,在一片明澈的青綠色空間里,在黑色層雲下,眼睛發現了一片遠景,只有傻子才會把它誤認為是這次日落或任何別的日落的額外部分。

它佔據了極大的天空中很小的一片,有著從倒過來的望遠鏡里看見的東西的那種奇特的勻整。它在那里等待著,寧靜的雲的群落的縮影,聚集在一起的明亮的盤旋形結構,因其柔和和極度遙遠而成為錯時現象;遙遠,但是在一切細節上都是完美的;難以相信地縮小了,但是造型無懈可擊;我的美妙的明天已經一切就緒,就要交付給我了。


作者十九歲時和弟弟妹妹們的合影,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攝於雅爾塔。基里爾七歲;謝爾蓋(可惜因照片的瑕疵影響了面容)十八歲,戴一副無框夾鼻眼鏡,身穿雅爾塔預科大學校服;奧爾加十五歲;葉蓮娜(緊緊抓著博克斯二號)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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