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棣《后望書》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在四合的暮雲和煙樹之中,檻外長江依然滾滾奔流。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回望奉節,就是回望文化、回望文化的沈積與凝聚。客居小城的日子,幾乎每個晚上,我都漫無目的地行走於高高低低的小街陋巷。

 

要回憶走過奉節的每一個細節是困難的。某些遺軼的,與史詩般偉大往事有關的細微而深刻的情節,這是不能忽略的,它一再引起我磨難般思考與追問——如同江濤和雨絲潛入心底。

奉節老城的晚上向來很熱鬧,有一些店鋪,有一些攤檔,擺著些水果之類。還有幾間發廊歌廳。但現代氣氛畢竟不濃。熱鬧中有一分閑適,一種親情,一種回到故鄉之感。

蘇軾徜徉在奉節夜市中,即使在人聲鼎沸、物欲橫流的市肆,詩人仍能體味“遊人雜楚蜀,車馬晚喧喧”的樂趣。

 

在飄灑的雨絲中走進小巷,離繁華便遠了。撐著傘,踏過石板路,檐水滴落著,間或有昏黃的燈光閃過,老屋顯得更幽暗了。我在迷失中找尋:哪里是杜甫客居過的西園?

作為歷史文化名城,說不清是文化負載著城市,還是古城承載著文化,也許兩者都有罷。陳子昂、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蘇軾、蘇轍、黃庭堅等等,——當我寫下這一串震爍古今的名字時,頓有高山仰止之感。

試想,如果沒有古往今來詩人作家們在奉節留下的不朽之作,如果沒有這些深深淺淺的足印,中國文學史就會缺省重要的一頁,缺省輝煌的篇章。不說那些充棟的詩文華章,一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就已經足夠。

 

奉節無疑是中國的一座“詩城”。

 

即使只是凝眸遠望,奉節的外部神貌也會觸發南來北往的詩人的無數靈感。

這個地方的人才出去的多,進來的少。與一些當地的幹部漫談時,多有叫苦怨艾之詞。我不明白,古代文人在這里任職時,為何有如此襟懷?是大江峽谷急流險灘雄關,撫平了他們心中的塊壘麽?

其實藝術文學也是一種信仰。

杜甫晚年流寓奉節,住了1年零9個月,還修葺過3處“草堂”。寫下400多首詩,是他一生創作的最後一個高潮。陸遊認為,“少陵先生晚遊夔州,愛其山川不忍去,三徙居,皆名高齋。”

 

無論是細岸微風,還是月湧大江,奉節的山川壯美。杜甫在這里盤桓滯留的原因是複雜的。晚年的詩人在這里過的日子也相當淒苦落魄。陸遊把它簡單地歸結為“不忍去”——真是一種絕妙的解讀,也只有大詩人才有這種心心相印的理解與感悟。

“不忍去”——不是匆匆的一瞥,不是苦悶與無奈,而是一種情感的維系。歷盡人生顛沛流離與磨難之後,華髮蒼顏,可依然青春。每次出遊,都興致勃勃,踏歌來去。否則怎麽解釋杜甫上白帝城的詩就有8首之多?《夔州歌》又是10首絕句?更不用說《秋興》8首,幾乎每一首都是經典之作。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劉禹錫任夔州剌吏時,在巴渝民歌的基礎上,作《竹枝詞》《踏歌詞》等28首,開一代新風。

劉禹錫在夔州身居高位,想來不會太寂寞。迎來送往,應酬不斷。華筵盛開,把盞暢飲,堂前的歌舞美女,斷不會少。“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大俗中還真有大雅。那是滾滾紅塵中飄渺的天籟。 

現在,真正能寫詩的官員兼作家已經很少了——雖然高學歷的幹部眾多,碩士博士,海歸、MBA,其中也有真的假文憑和假的真文憑。燈紅酒綠,物欲橫流之中,官場豈能幸免? 

但唐朝不同。 

劉禹錫畢竟是詩人——在那個時代,做官與做人沒有矛盾,做官與做詩沒有矛盾,都可以做到盡興和本色。鄰里的孩子們聯歌《竹枝》,吹短笛,引起了他的注意,政務之餘,他想起了屈原居沅湘間,吸取了民間迎神祭祀的樂曲,作《九歌》。一曲曲“竹枝”宛轉清新,歌者多是已然稔熟了的姑娘,同流落在他鄉,依紅偎翠,朝朝暮暮,胸中怎無滾燙的情感,怎無相知的依依?

 

真正流傳千古的,是他在作罷9首《竹枝詞》後,意猶未盡的“又二首”中:“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這是無名女子的傾訴,還是詩人的感懷? 

滾滾江水創造了一個無情的字眼:淘汰。 

是值得沈思。100年、10天,甚至1日,時光會淘汰多少新聞? 


也是一個“回放”。如果1000年前有報紙或者電視的話,這應該是一則可以上當地媒體頭條的要聞:
 


任滿離開奉節時,為劉禹錫送行的人很多,有官員、朋友、百姓和當地的耆宿名人,當然還有他的紅顏知己,以致在衙門與驛館間搭起了一頂頂“青帳”——可見他的夔州任上還是頗有政績的,得到了民眾的擁戴。當他拱手道別,登舟解纜,佇立船頭,回望漸漸遠去的山城,悵然若有所失。夔門如傾如側的峭壁迎面而來,這對詩人來說,也是一種永別。一股難抑的熱流溢滿胸臆,悠揚清婉的旋律從江面上緩緩飄來,他的眼睛濕潤了。詩人急急地返回官艙,研墨鋪紙,揮筆寫下了《別夔州官吏》:

 

“三年楚國巴城守,一去揚州揚子津。 

青帳聯延喧驛步,白頭俯傴到江濱。 

巫山暮色常含雨,峽水秋來不恐人。 

惟有九歌詞數首,里中留與賽蠻神。”

 

劉禹錫此行的目的地是揚州。長江出海口“國際大都市”的繁華與發展,也永遠不能替代三峽疊皺中的小城奉節。向百年後,甚至還沒等到獨守孤城的史可法感嘆,盛唐的揚州,也不是早已不存了麽? 

這不是離別之際情感的轉換。 

而是與奉節的山、水、人親近之後,回望山城神韻時的頓悟,是一種價值觀的蘇醒,也是從官員到真正詩人的人生跨越。

 

也曾風起雲湧,也曾轟轟烈烈,也曾滄海桑田——可這一切終究要告別。江風獵獵,梳理著思緒,他意識到,千百年後,真正能夠留與人世的,不是所謂的“政績工程”或“形象工程”,甚至也不是什麽“口碑”,而只是幾頁薄薄的詩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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