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墳》、《熱風》、《華蓋》各集到《野草》,可以搜索得出這個戰土先是怎樣與世作戰,而到後又如何在衰老的自覺情形中戰栗與沈默。他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樣,從那一個黑暗而感到黑暗的嚴肅;也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樣,把希望付之於年輕人,而以感慨度著剩餘的每一個日子了。那里有無可奈何的、可憫惻的、柔軟如女孩子的心情,這心情是憂郁的女性的。青春的絕望、現世的夢的破滅、時代的動搖,以及其他糾紛,他無有不看到感到;他寫了《野草》。《野草》有人說是詩,是散文,那是並無多大關係的。《野草》比其他雜感稍稍不同,可不是完全任性的東西。

在《野草》上,我們的讀者,是應當因為明白那些思想的蛇繚繞到作者的腦中,怎樣地苦了這《戰土》,把他的械繳去,被幽囚起來,而錮蔽中聊以自娛的光明的希望,是如何可憐地付之於年青時代那一面的。懂到《野草》上所纏縛的一個圖與生存作戰而終於用手遮掩了雙眼的中年人心情,我們在另外一些過去一時代的人物,在生存中多悲憤,任性自棄,或故圖違反人類生活里所有道德的秩序,容易得到一種理解的機會。從生存的對方,衰老與死亡,看到敵人所持的兵刃,以及所掘的深阱,因而更堅持著這生,頑固而謀作一種爭鬥,或在否定里謀解決,如釋迦牟尼釋迦牟尼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意為釋迦族的聖人。


這自然是一個偉大而可敬佩的苦戰。同樣看到了一切,或一片,因為民族性與過去我們哲人一類留下的不健康的生活觀念所影響,在找尋結論的困難中,跌到了酒色聲歌各樣享樂世道里,消磨這生的殘餘,如中國各樣古往今來的詩人文人,這也仍然是一種持著生存向前而不能,始反回毀滅那一條路的勇壯的企圖。兩種人皆是感著為時代所帶走,由舊時代所培養而來的情緒不適宜於新的天地,在積極消極行為中向黑暗反抗,而那動機與其說是可敬可笑,倒不如一例給這些人以同樣憐憫為恰當的。因為這些哲人或名士,那爭鬥的情形,仍然全是先屈服到那一個深阱的黑暗里,到後是恰如其所料,跌到里面去了。

同死亡衰老作直接鬥爭的,在過去是道教的神仙,在近世是自然科學家。因為把基礎立在一個與詩歌同樣美幻的唯心的抽象上面努力,做神仙的是完全失敗了。科學的發明,雖據說有了可驚的成績,但用科學代替那不意的神跡,反自然的實現,為時仍似乎尚早。在中國,則知識階級的一型中,所謂知識階級不缺少紳士教養的中年人,對過去的神仙的夢既不能做,新的信賴復極缺少,在生存的肯定上起了惑疑,而又缺少墮入放蕩行為的方便,終於仿徨無措,仍然如年紀方在二十數目上的年輕人的煩惱,任性使氣,睚眥之怨必報,多疑而無力向前,魯迅是我們所知道見到的一個。

終於仿徨了自己的腳步,在數年來做著那個林語堂教授所說的裝死時代的魯迅先生,在那沈默里(說是“裝死”原是侮辱了,這個人的一句最不得體的話),我們是可以希望到有一天見到他那新的肯定後,躍馬上場的百倍精神情形的。可是這事是魯迅先生能夠做到的,還是高興去做的沒有?雖然在左翼作家聯盟添上了一個名字。這里是缺少智慧作像林教授那種答案的言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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