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致父母的信》の 第二封信 (上)

死去的父母啊!……現在我這樣召喚,不過是給這篇文章修飾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給你們寫信不能把你們叫做父親和母親一樣,現在對我來說,你們也形同風聲和明月。就算我給風聲寫這封信也未嘗不可,給明月寫這封信也未嘗不可。我不想讓我的朋友們,也不想讓我所愛的少女聽見我這般嬌憨、軟弱、感傷的牢騷。也許風聲和明月才是最好的聽眾吧。難得的是,在我高興時,風聲和明月也異常高興。在我悲傷時,它們也顯得非常悲傷。不論我如何杜撰,它們也決不回頭用一種似乎在說“你別胡謅”的目光,來看我一眼。就像決不回頭的人的背影一樣。我寫到這裏,覺得以往自己對各式各樣人物的背影評頭品足太多了。莫非只有人家讓我看到他的背影時,我才能說真心話?這種情況也不僅限於我,也許誰都是在看到心愛的人的背影時,反而比面對面時有更多的話湧上心頭吧。只是我比別人更厲害些就是了。我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說不定也是早亡的你們的罪過吧。

首先,如同我的祖父——我懂事以後唯一的親人,在農村家中與我相依為命的祖父,也就是你們的父親——凈讓我看到背影的情況一樣。背影不能看見東西,祖父也看不見我。晚年的祖父幾乎雙目失明,我曾不時從寢室裏的狗,聯想起我這位祖父。特別是妻子格外可愛,夫妻兩個人歡鬧時,狗以為是夫妻打架,便沖著男方吠個不停,甚至咬男方的腿。不過,一般的狗並不特別理會寢室裏的夫婦。另外,狗不論看到人們多麽荒唐的舉止,它也毫不驚奇。這的確是很難得的。對我來說,你們在這點上也是可貴的。我不記得曾聽過你們說話。你們與活在人世間的父母們不一樣,我即使想幹點什麽,你們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一句不滿的話也不說。聽起來像是我埋怨你們,故意為難似的。一般人認為,親人的魅力大部分在於彼此能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荒唐舉止。父母在幼兒面前,丈夫在妻子面前,表現的動作是多麽愚蠢。如果白天將同樣的舉止拿到大街上表演一番,人們還會以為你是白癡,或是瘋子而前來圍觀呢。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孤零零一個人面對著墻做一些荒唐的動作,這種姿態是相當淒涼的。因此,想討老婆,也許同想表演一番荒唐舉止是一樣的吧。今後要是能找到一個為我所愛的少女,我想我決不會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一句“我愛你”。更不會想到要去觸模她的身體。這姑且不去說它。不過,不讓她看到我的荒唐舉止,這將成為我的終生憾事。哪怕對著她的背影或照片,也要讓她看到我表演一番愚蠢的動作。假使她是個瞎子,我在她的面前無論做什麽動作,她都是看不見的。我正在回憶雙目失明的祖父,這種空想突然在我的腦海裏浮現。多年來,我時不時地仔細端詳雙目失明的祖父的臉,簡直好像凝望照片和人頭畫一樣。對方看不見我,所以我可以長久地盯視著對方。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我是祖父撫育的孩子,在家裏非常任性。祖父氣得直打哆嗦。我帶著賠不是的目光流著淚水,直勾勾地望著祖父的臉。祖父看不見我的眼淚,依然怒氣沖沖。我知道祖父看不見我,也就不覺得流淚是難為情的了。就如同對著人家的背影低頭抽泣一樣。即使在另一種時候長時間盯視著祖父的臉,少年的我也不免會感染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思緒。我有直勾勾盯視人臉的毛病。這種毛病說不定是同盲入單獨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所養成的吧。


……少女沒有耷拉腦袋,而是把頭昂起來,拂起和服的袖子掩住了臉面。我意識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臉上便露出了難堪的神色,我說:“我又在看你的臉呀。”“嗯,那也沒什麽。”“真不好意思啊!”“不!”“不就好,不過……”“行啦。”少女說罷,放下袖子,擺出一副努力接受我正視的神情。我卻把視線移開了。“我習慣了,可還有點不好意思。”少女說著臉上泛起了紅潮,閃爍著銳利的目光,“我的臉嘛,以後天天看見,就不稀罕了,我可以放心了。”

對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這件事寫在我的短篇小說裏。只有少女這句話是虛構的,即“我的臉就不稀罕了”。“我的臉就不稀罕了”這句話,當然意味著我要同她結婚——她用袖子遮住臉,是在河畔一家旅館裏的事。剛過一個月,我們便在河對岸的旅館裏訂了婚。此後又過了不到一個月,她就撕毀了婚約。我上次給你們寫的信,即那封只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面寫了一段關於我到北國去見她父親的事。多少年來,我一直思念著她,現在在這裏再也不想寫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個年頭,那位少女來我家造訪。然後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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