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致父母的信》の 第三封信 (上)

這是盂蘭盆會①的十六日晚上,據說地獄也要揭開飯鍋蓋的。我和妻子在上野大街上漫步。妻子在一家佛龕鋪前停住腳步,說:

“明年咱家也買一個佛龕吧。”

“別胡說,家裏要是安置什麽佛龕,會死人的!”

“什麽死不死的,你不死,不會有人死。”

 

“是啊。” 

在人流裏步行時的對話就此結束。我仍然不想要孩子。那麽,要說死,不是妻子,肯定就是我。

我沒兄弟。我想,我是應該向你們表示感謝的。這種說法,難道是沒話找話嗎。我是一個輕薄的人,同我寫的東西有許多虛構和杜撰的一樣,我說話也是非常任性的。有時我也這樣自省。



①日本民間習俗,每年七月十五日以各種食物供奉祖先,向餓鬼佈施,為祖先求冥福,以拯救其痛苦。

 

“姐姐還活著就好了,可是……”

每逢人們這樣說,我都厭惡,甚至戰栗。在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來說,不管怎樣,這也不完全是虛飾吧。不過,這不是說姐姐是個令人討厭的少女。

你們謝世七八年後,姐姐十五歲上也告別了人世。當時我才十一二歲。你們作古不久,祖父母把我帶回故鄉。這時候,姐姐寄養在姨母家。我們分兩地生活。連有姐姐這件事,我也都忘得一乾二凈了。姐姐的死,我也只是通過祖父的悲傷才感受到的。我還記得,姐姐咽氣前,連祖父也沒能趕上見姐姐一面。再說,他也沒帶我去參加葬禮。自從姐姐離開我直到逝世這段時間,我總共只見過姐姐兩次。一次是姐姐回故鄉參加祖母的葬禮,一次是祖母去世不久,我在姨媽陪同下走訪親戚的時候。那年我已八歲了,可還是回憶不起姐姐的任何一個特征。只有一個稱得上是記憶的東西,那就是正如你們所知道的,老家緊挨正門那間房子面向庭院南邊,有一個兩層的走廊,廊外柱與柱之間架著一根棍子,我坐在上面當馬騎,姐姐就在鋪席上哭叫起來……那時的心情,我至今記憶猶新。就是說,我悔恨自己做錯了事。我為了隱瞞自己的過錯,反而虛張聲勢。由於我的過錯,姐姐才啼哭的。我卻不理睬姐姐,只是望著她。這意想不到的結果是我招來的,我卻苦於不知如何收拾這局面。這還不算,姐姐的哭相、聲音、一切的一切就都回憶不起來了。腦子裏只留下她哭泣的印象。這種沒有具體形象而只有感覺的東西,是不能成為把我同姐姐分離、或者切斷我同姐姐的感情聯系的緣由的。這反而使我了解到姐姐的秉性。“你淘氣任性,姐姐經常遭你欺負,感到為難呢。”多少年以後,表姐還將姐姐回老家時的情況告訴了我。可以想像,她長期寄養在姨母家,短期回祖父母身邊,或許對什麽東西都感到不協調、不親切,心情很不舒暢。我那時候,比方說,早晨我不想上學,村裏的小同學習慣於每天都在神社前集合,然後一起上學。每個村子都比賽上學率,只要有人缺席,那個村子的所有孩子都有責任。所以他們就在神社前集合點名,一起到缺席的孩子家裏把人帶走。祖父母害怕這一手(雖然這麽說,實際上祖母在我上小學那年夏天已經去世了)。他們來了,立刻把打開的擋雨板全部關上,老人害怕那些孩子來呼喚我的聲音,便同我默不作聲地把身子縮成一團。漸漸地,外面的孩子罵聲四起,還用石子砸擋雨板。眼看快到上課時間,這夥敵人才撤離。他們一撤走,祖父如釋重負地說:

 

“不要緊了,都走啦。” 

說著,祖父打開了擋雨板。我就是這般任性。姐姐從小寄人籬下,對我這樣一個弟弟,她一定有許多痛苦的感覺,這是可以想像到的。

在大阪的時候,飯吃到最後,一定要用茶水泡飯,這已成了一種習慣。事情多半發生在吃茶泡飯的時候吧,姨母對姐姐說:

“要不好好嚼,茶泡飯也會傷胃的。”

“嗯。姨媽。我連湯都好好嚼了才咽下去。” 

從姨母那裏聽說了這個情況,我覺得太沒出息了。

 

你們早逝,我沒有留下任何記憶。這樣我倒覺得更加幸運。我的情況,大概是幸運和不幸運各占一半。可你們必須向姐姐道歉。姐姐比我大五六歲,對你們恐怕會有很多記憶的。再加上她是個女孩子,還是個十五歲就死了的少女。由於這個緣故,姐姐不至於像我這樣想——父母早逝倒好,而這樣想,確實是令人討厭的。這就是姐姐可憐之處。你們向姐姐道歉的話,我也要讓我的妻子代表我去接受你們的歉意。倘使我有孩子,你們也應該向這些孩子道歉。不僅如此,可以說你們對我接觸過的所有的人都多少負有罪責。你們明白了嗎?我是這麽說的。如果你們以為我始終如一地想念你們的話,你們就未免太自負了。且不說你們的存在——盡管我認為是不存在——對我會有什麽影響,但對我所接觸的人產生了影響,這是確實無疑的。有這樣一句健康的格言:沒有父母的孩子也照樣能成長。如果把這句格言加以不健全的解釋,那麽,在孩子來說,沒有父母比有父母對他們的成長影響更大。無論是象征你們輸,還是象征我輸,那都是命運的作弄。你們早逝而不存在了,我為你們惋惜。

總之,姨母把姐姐“連湯也嚼”的回答,只當做一般的解釋,說成是姐姐單純、溫順、純樸、謹慎的性格的表現。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這也可能是真的吧。作為我來說,我不願意把它歪曲,硬要從中看到姐姐的不幸。再說,我對姐弟緣分淡薄的姐姐也不那麽關心。然而,我聽了,也不能只報以微笑。也許姐姐當時當真是認認真真地嚼湯了。姨母家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吧。誠然,這是一派團圞的景象。但姐姐不是這家的人。畢竟不是這家的人。

據說,姐姐學習成績優異,聰明伶俐,博得姨母家人的喜愛。姐姐養成了非常溫順和謹慎的性格。祖父去世之後,我孤苦伶仃,每回學校放假,我都在姨母家裏寄食,按理說,我可以從姨母她們那裏聽說許多有關姐姐的事;同時我與和姐姐同齡的表姐關係又很密切,她現在在東京居住,我也曾從她那裏聽到過姐姐的事。可是,聽了以後,我馬上露出厭煩的神色,也沒有很好跟她搭話,也許是這個緣故吧,我們的交談,總是提不起勁來。我聽過的事,也沒有記住。

 

“你看過了嗎?還有一張孩提時的照片。” 

“喂。”我模棱兩可地笑了笑。我沒有機會了解姐姐的容貌。她雖然給我看過那張照片,可我早已忘得一乾二凈了。姐姐是位肌膚潔白、體態豐盈的少女,這也是我隨心所欲地想像出來的。倘使要用更多的語言來描寫,那就成了我荒唐無稽的虛構了。

我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人家說向右轉,也許她就能向右轉三年。可以想像到,倘使她還健在,姨母給她選對象,不管她本人願意不願意,她大概都會答應成婚,度過平凡的一生。

“沒什麽姐弟緣分,還不如乾脆沒有姐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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