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5)

換個方式說,她這樣說是不無道理的。阿里薩毀掉了她的正常夫婦的貞潔,這比毀掉童貞和寡居守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教唆她說,如果對維持永恒的愛情有益,床上無論做什麼都算不上不道德。自從那時起,某種東西就非成為其生活的信條不可了:他讓她深信不疑,一個人降生塵世,帶來的“灰塵”是有數的,由於任何一個原因——自己的也好,他人的也好,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好——而不加使用,就算永遠失去了。她的功勞是,把這一切都丝毫不爽地吸收了。然而,阿里薩卻弄不明白,因為他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為什麼一個本領十分有限的,而且在床上會喋喋不休地談她因丈夫去世而感到痛苦的女人,竟會受到那麼多人追求。他想起來的唯一的原因是——誰也無法否認這一點——納薩雷特的遺孀功夫不足,但溫柔有餘。隨著她逐漸擴大控制範圍,同時也是隨著他探討自己的控制範圍,試圖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尋求減輕自己往昔的痛苦,他們見面逐漸少了,最後終於沒有痛苦地相互忘卻了。 

那里阿里薩的第一次枕席之歡,但他並沒有像母親夢想的那樣同那個編婦穩定地結合,兩個人都借此投入了生活。阿里薩發明了一些對他這麼個人來說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方法,他寡言少語,表現靦腆,打扮得像個老古董。不過,他具備兩點優勢。其一,是慧眼無誤,他一眼就能看出有那種願望的女人來,哪怕是在一大群人里也一樣,盡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追求她,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遭到拒絕給人以更大的羞恥和侮辱了。另一點優勢是,她們能一眼看出他是個需要愛情的光棍,一個流浪街頭的窮光蛋,跟挨了揍的狗一樣謙恭。他會無條件地聽她們擺佈,什麼都不要,除了心安理得地跟他做愛之外,她們對他也無所企求。這兩點優勢是他的唯一武器,憑著這兩個武器,他展開了歷史性的然而又是絕對陷蔽的戰鬥,這些戰鬥都以公證人般的一絲不茍記錄在一個暗語本里,其標題為。她們。第一次記錄,他記的是納薩雷特的遺妻。五十年之後,當費爾米納解脫聖禮判決獲得自由的時候,他已經積攢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愛情達六百二十二次之多,此外還有無數建場作戲的風流韻事,他連發善心似的記錄都不屑一作。

 

肆無忌憚地和納薩雷特的遣孀恩恩愛愛六個月後,阿里薩本人也確信他已經戰勝了費爾米納對他的打擊。他不僅自己這麼認為,而且在費爾米納那差不多持續了兩年之久的結婚旅行期間,他還向母親特蘭西托談過好幾次,他一直這麼自信,直到一個倒霉的禮拜日,他心裏無任何預感地突然看見了她。她望完大彌撒出來,挎著丈夫的胳膊,新環境的圍觀和奉承使她一籌莫展。那些原先曾對她嗤之以鼻並嘲笑她是個沒有名氣的暴發戶的貴婦人,熱切地向她問長問短,她們覺得她已經是她們中的一員,而她呢,也以自己的迷人風姿和她們打成一片。她那麼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個俗里俗氣的婦道人家,阿里薩腦子里轉了好幾個圈兒才認出她來。她已今非昔比了:一身成年人的打扮,高筒靴子,輕羅紗帽子上插著一支東方的鳥毛,她身上的一切都變了,而且是輕而易舉地變了,仿佛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他發現她顯得空前的美麗和年輕,但可望而不可及,跟過去一樣。沒看見那寬綢衣下面隆起的肚子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她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了。不過,他印像最深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是令人贊嘆的一對,待人接物都應對如流,仿佛超然於現實中的暗礁之外。阿里薩既不覺得妒忌,也沒覺得憤怒,而是深深地自惭形穢。他覺得自己貧窮、醜陋,低人一等,不僅不配得到她,而且也不配得到塵世間的任何女人。 

她回來了,對生活中的巨變沒有任何後悔地回來了。不僅不後悔,而且越來越不後悔,尤其是經受了頭幾年的挫折之後,到新婚之夜她還守身如玉,這對她來說就更加難能可貴。她到表姐伊爾德布蘭達那個省去旅行的時候,就開始情竇初開,懂得男女間的事了。在瓦列杜帕爾鎮,她終於明白了公雞幹嗎圍著母雞咯咯亂叫,她看見了驢子交配的粗暴場面,看見了生小驢犢的場面,還聽見表姐妹們那些不知羞恥的議論。

 

她的婚禮是上世紀末葉最熱鬧的婚禮之一,她是懷著大禍臨頭的忐忑不安舉行婚禮的。對蜜月的焦慮,比她嫁給一個當時是獨一無二的貴族所引起的蜚短流長給她的打擊還要厲害。自從在大教堂的大彌撒上散發結婚公告,費爾米納又開始收到匿名恐嚇信,有幾封信威脅說要殺死她。但她對這些恐嚇信只是瞄一眼而已,因為她能感受到的全部恐懼,都集中在她行將被奸汙這一點上了。雖然她不是有意加以蔑視,卻成為她對付那些藏頭露尾的人的正確方式,那個階級對歷史性的嘲諷已經習以為常,在既成事實面前低頭就是。就這樣,隨著大家得知婚禮日益不可阻擋,一切作對的人都慢慢站到了她的一邊。她從那些被關節炎和傷感解除青春的臉色蒼白的女人逐步升級的奉承話里發現了這一點。她們終究有一天明白了,自己的陰謀詭計是無濟於事的,於是便不約而至地到福音公園造訪,仿佛出入於自己的家門,並帶給她烹調手冊和一些表示吉祥的小禮品。 

特蘭西托對這些情況是熟悉的,但只有這一次才感受到切膚之痛。她知道她的顧客們在有重大慶典的前夕才重新露面,求她把那些埋在地下的罐子刨出來,把典當的首飾借給她們暫用二十四小時,付給她一分附加利息。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罐子被掏得一空,用長串字母作姓名的太太們穿是珠光寶氣,一掃平素的寒酸勁兒,戴著早已抵押出去的首飾去參加婚禮。

 

如此盛大的婚禮,在本世紀是空前絕後的。最後的高潮是,由努涅斯博士為他們主婚,根據當時從最新詞典上可以查閱得到的資料,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詩人和國歌歌詞的作者。費爾米納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上大教堂的主祭壇,名貴的衣裝在一天之中賦予父親一種值得尊重的假像。三聖節那天,即禮拜五上午十一點,在一個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彌撒儀式上,她站在主祭壇前面,義無反顧地結婚了,連憐憫一下阿里薩的念頭都沒有閃過。這時候,阿里薩正躺在那艘不該載他的被忘卻的輪船的甲板上,發高燒,說胡話,願意為她而死。在儀式上,在婚禮結束之後,她臉上始終掛著宛如用白鉛粉固定了的微笑,有些人認為這種表情是因勝利而自我解嘲的微笑,然而實際上是她用以掩飾新婚處女的恐懼的微薄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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