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4)

他沒再到電報局去。他唯一關心的,似乎就是那些愛情故事小冊子和他母親繼續給他買的那些人民圖書館出的書籍,他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直到背熟。他問都沒問小提琴在什麼地方。他恢復了同最密切的朋友們的聯系,有時也去打彈子球,或者到大教堂廣場的拱門下邊的露天咖啡館去聊天,但再沒參加過禮拜六的舞會:沒有她,他提不起跳舞的興致未了。 

就在他中止旅程返回家裏的當天上午,他得知費爾米納正在歐洲度蜜月,他的心告訴他,她將留在歐洲居住,如果不是住一輩子,也一定會住許多年。這個念頭,使他燃起了忘卻往事的第一線希望。他思念羅薩爾瓦,旁的思念越淡薄,對她的思念就越熾熱。就在這個期間,他開始蓄起鬍子來,修剪得尖尖的整整齊齊的,決意這一輩子都不再剃掉它。他的行為舉止改變了模樣,取代愛情的想法使他慌不擇路。 

漸漸地,費爾米納的氣味不是那麼經常出現和濃郁了,最後僅僅留在白振子花里了。

 

他整天渾渾噩噩,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在奧貝索將軍發動叛亂包圍城市期間,一個戰火紛飛的晚上,遠近聞名的納薩雷特的遗孀孀魂落魄地逃到他的家裏,她的家被一發炮彈轟塌了。特蘭西托當機立斷抓住這個機會,把寡婦領進了兒子的臥室,其借口是她自己的臥室時沒地方了,實際上她是希望用另一個愛情使兒子從那個痛不欲生的愛情中擺脫出來。被羅薩爾瓦在船艙里奪去重貞之後,阿里薩沒有再做過愛,他覺得在出現緊急情況的夜里,讓那位寡婦睡床,自己睡吊床是不足為怪的。但她已經決定為他奉獻了,她坐在床邊上——床上躺著的阿里薩不知所措——開始講她為三年前死去的丈夫感到無法慰藉的痛苦,邊講邊把身上的作為守喪標誌的皺紗扯下來扔掉,最後連結婚戒指也摘下來了。她脫下繡著玻璃珠花的塔夫綢內衣,扔在屋子另一頭的一個角落里的靠背椅上,她把乳罩從肩膀上往後一扔,甩在床的另一頭。她褪下了齊腳面的長裙子,鑲邊襯裙,解開了緞子腰帶,脫下了守喪穿的長統絲襪,滿地亂扔,整個屋子都鋪上了她守喪的各種穿戴。她眉飛色舞地做著這一切,動作之間的停歇恰到好處,似乎她的每個表情都有進攻部隊的炮聲祝賀,炮聲震得整個城市的地基都在顫抖。阿里薩想幫她解開緊身腰帶的扣子,但她動作纯熟地搶先解開了,在五年的甜蜜夫妻生活中,她學會了獨立完成做愛的各個程序,包括前奏,不需要任何人的協助。最後,她以遊泳運動員的快速動作讓鑲邊內褲從大腿上滑了下去。 

她已經二十八歲,並且生過三次孩子,脫掉衣服之後,她那勾魂奪魄的魅力絲毫不減做處女時的當年。阿里薩百思不得其解,幾件悔罪者的衣服,怎麼竟能掩飾住那匹山區小母馬的情慾。她在慾火的焚燒下,替他脫掉了衣服,她對她丈夫都沒有這樣做過,那是怕丈夫把她看做是個墮落的女人。她試圖一舉滿足在守喪期間絕對禁锢的情慾,還是在五年忠實的夫妻生活中的無所適從和無辜。在這天晚上之前,自從她母親把她降生人間,她從來沒有同已故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呆過。

 

她沒有因良心的譴責而內疚,恰恰相反。從房頂上呼嘯而過的一個個火球使她難以人睡,她繼續敘述著丈夫的美德,直到天明,除了拋下她而死去之外,她沒責備丈夫任何一點不忠。最後,她聊以自慰地說,丈夫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屬於她,他已躺在一個用十二顆三英寸長的釘子釘好的棺材里,埋在離地面兩公尺深的地方。 

“我感到幸福。”她說。“因為只有現在我才於真萬確地知道,他不在家裏的時候呆在什麼地方。”

 

那天晚上她就除了喪,乾淨利落,用不著再經過那個穿灰色小花內衣的百無聊賴的過渡階段。情歌和色彩斑斕、撩人心弦的衣服充滿了她的生活,她開始把肉體奉獻給一切願意向她索求的人。城市被包圍七十三天之後,奧貝索將軍的隊伍被擊潰了。她修復了被炮彈撤掉房頂的家,並在礁石上修了一座漂亮的臨海陽臺,在刮大風的時候,可以從陽臺上領略到巨浪的威力。這裏是她的愛情之巢,她並非自嘲地這麼自許。在那里,她只接待她所喜愛的人,在她願意的時候以她願意的方式接待,不向任何人收取分毫,因為在她看來,那是男人們在施小惠於她。有很少那麼幾次,她接受過小禮物,但這些禮物都不是黃金做的。她待人接物極有分寸,誰也無法挑剔出她行為不端的鐵定事實。只有一回,她差點兒當眾出醜,傳聞紅衣主教但丁·德·魯納不是誤吃蘑菇致死,而是有意服毒自殺,因為她曾威脅他說,如果他繼續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她將用刀抹脖子。誰也沒追問過她,那件事是否屬實,她也一直閉口不提,她的生活也沒有絲毫改變。她捧腹大笑地說,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就是在最忙的時候,納薩雷特的遣孀也沒對阿里薩的偶然之約爽約,而且是一向不抱著愛上他或者被他愛上的想法去的,雖然她始終希望找到某種既是愛情又不受愛情牽累的生活方式。有幾次,是他到她家裏去,在這種場合,他倆喜歡呆在海邊的陽臺上,渾身讓充滿硝味兒的海水泡沫淋個透濕,觀賞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照亮整個世界。相當長一段時間,阿里薩都蒙在鼓里,以為他是她私通的唯一的男人,而她也樂得他這麼認為,直到有一次她不巧說了夢話為止。聽著她逐漸睡熟,他一點一滴地把她夢中的航海日誌碎片拼湊起來,進入了她的秘密生活中的許許多多島嶼。於是,他心裏明白了,她並不想委身於他,但又覺得同他的生活聯系在一起了,因為她無限感激他,是他使她開始墮落的。有許多次,她這麼對他說過:“我崇拜你,因為是你把我變成了娼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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