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宮殿》

我們走進去。惟一的大廳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棄置的溜冰場
門關著。空氣灰暗


墻上的畫。我們看見
無力擁擠著的圖像:烏龜
秤砣,魚,喑啞世界裏
那些搏鬥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這片空虛裏:
一匹馬站在大廳的中央
我們被空虛抓住時
才註意到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嘯更弱的
城市的喧雜和話音
圍繞這間空屋
叫囂著在尋找權力


還有其它東西,黑暗物
它們在感官的五道
門檻前停下腳步沙子流入靜靜的沙漏

是走動的時候。我們
走向那匹馬。它很大
黑得像鐵。帝王消失時
留下的權力化身


那匹馬說:“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騎在我身上的空虛
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長
我吞噬著這裏的荒寂。”


1962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半完成的天空》

懦弱中斷自己的行程
恐懼中斷自己的行程
兀鷹中斷自己的翺翔

急切的光迸濺而出
連鬼魂也品嘗了一口


我們的畫出現在白晝
我們冰川時期畫室的紅色的野獸


一切開始環視
我們成群結隊地走入陽光


每個人都是半開著的門
通往一間共有的房屋


無垠的大地在我們的腳下


水在樹林間閃爍


湖泊是對著地球的窗戶

1962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論歷史》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
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
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裏低語
喧響,膨脹。仿佛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
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在。我們下沈,我們靜聽

二

大會像飛舞的島嶼逼近,相撞……
然後:一條抖顫的妥協的長橋
車輛將在那裏行駛,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虛沒有出生
米一樣匿名的蒼白的臉下

1926年歌德扮成紀德遊歷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後才能看到的東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樓在阿爾及利亞新聞
播出時出現。大樓的窗子黑著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見德雷福斯
的面孔


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裏
互相改變,互相依賴
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
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
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離房屋不遠的樹林裏
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
它在風雨的晝夜裏衰老
變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
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1966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打開和關閉的屋子》

有人專把世界當做手套來體驗
他白天休息一陣,脫下手套,把它們放在書架上
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
用黑暗填滿整間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中站著
“大赦。”低語在草中走動:“大赦。”
一個小男孩在奔跑
捏著一根斜向天空的隱形的線
他狂野的未來之夢
像一只比郊區更大的風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遠方無邊的藍色針葉地毯
那裏雲影靜靜地站著
不,在飛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站崗》

我被指令站在石堆裏
像鐵器時代高貴的屍體
其他人留在帳篷內,熟睡
舒展成輪子的輻條


爐子主宰著帳篷:一條巨蛇
在嘶嘶吞食著火球
但外面:寂靜,春夜
在等待光明的寒石中停留


這裏,寒冷。我開始
巫師般飛翔,飛入她
帶遊泳衣痕跡的軀體——
我們在陽光下,苔衣溫暖
我沿著溫暖的瞬間翻滾
但卻無法久留
哨聲穿過天空,將我召回
我在石堆裏爬著。此時,此地


任務:人到則心到 即使扮演嚴肅滑稽的
角色——我就是
世界創造自身的地方


天亮了。稀疏的樹幹
獲得了色彩,霜打的春花
排列成一隊,靜靜走動
尋找著夜裏的失蹤者


但人到則心到。等一下
我焦慮不安,頑固,困惑
將發生的事件,它們早已發生!
我能感到。它們在外面:


路卡外一群喧囂的人
他們只能一個挨一個地穿過
他們想進入。為什麽?他們
一個挨一個地進入。我是鏈式絞盤

1973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公民》

出事後的夜晚我夢見一個滿臉麻子的人
在巷子裏邊走邊唱
丹東!
不是另一個——羅伯斯庇爾不會這樣散步
羅伯斯庇爾每天早晨用一小時盥洗
他把剩下的時間奉獻給了人民
在標語天堂裏,在道德機器裏
丹東——
或者戴他面具的人
踩著高蹺在走
我仰視他的臉:
像傷痕斑斑的月亮
一半在光裏,一半在陰郁中
一個重量緊壓著胸口,鐘錘
讓鐘走動
指針旋轉:一年,二年
老虎籠裏木屑散發刺鼻的氣息
並且——好像總在夢裏——沒有陽光
但墻在閃爍
小巷彎曲著伸向
等候室,一間彎曲的屋子
等候室,那裏我們所有的人……

1978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黑色的山》

汽車駛入又一道盤山公路,擺脫了山的陰影朝著太陽向山頂爬去
我們在車內擁擠。獨裁者的頭像也被裹在
報紙裏。一只酒瓶從一張嘴傳向另一張嘴
死亡胎記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體內生長
山頂上,藍色的海追趕著天空


1978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冬天的目光》

我像一把梯子傾斜著,把臉
伸進櫻桃樹的第一層樓
我在被陽光敲響的色彩的鐘裏
我比四只喜鵲更快地消滅了殷紅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陣遠方的寒流擊中
瞬息發黑
如樹幹上的斧痕坐著不動


一切已為時太晚。失去面目的我們開始慢跑
下去,進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們在那裏漂遊了幾個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時的祈禱。一只蓋子在我們頭頂上打開
幽暗的光束灑落
我們擡頭仰望: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1983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火的塗寫》

陰郁的日子我的生命發光
只要和你做愛
如同螢火蟲點亮,熄滅,點亮,熄滅
——隱約地,你能跟蹤它們
那蜿蜒在黑夜橄欖樹下的路


陰郁的日子靈魂消沈,枯萎
但軀體筆直走向你
夜空哞哞嘶叫
我們偷擠宇宙的奶茍活

1983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上海的街》

1

公園裏這只白色的蝴蝶被許多人讀過
我愛這只雪蝶仿佛它是真理飛舞的一角


黎明時人群奔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公園到處是人。人人都長著八張玲瓏的臉,以對付各種情況,避免各種過失
人人都有一張無形的臉,映印著“秘而不宣”的東西
它在疲憊時出現,並像蝰蛇酒一樣腥澀,回味不止!


鯉魚在池中不停地遊動,它們邊睡邊遊
它們是信仰者的楷模:運動不息


2

中午時分。魚貫而至的自行車上空
洗過的衣服隨灰色的海風飛舞。請註意兩側的迷宮!


我被無法解讀的文字包圍,我是一個十足的文盲
但我支付了我所應該付的,東西都有發票


我攢集了如此多無法辨認的發票
我是一棵老樹,掛滿了不會掉落的葉子!


一陣海風使這些發票沙沙作響

3

黎明時人群踩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我們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樣擁擠
我們將去哪兒?茶杯夠嗎?我們因踏上這條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
這是幽閉癥誕生的一千年前


這裏每人背後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飛著追趕我們,超越我們,和我們結合
某個東西在背後跟蹤我們,監視我們,並低聲說:“猜,他是誰!”

我們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快活,而血正從隱秘的傷口流淌不止


1989

李笠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金翅目》

慢缺肢蜥,這沒腳的蜥蜴沿門庭的樓梯流動
寧穆威嚴,像一條美洲蛇,只是大小不同
天空濃雲密布,但太陽破雲而出。白天便是如此


早晨我妻子驅散了妖魔
就像南屋黑暗貯藏室的門打開,光洶湧而至
蟑螂箭般地箭般地竄向墻角,在墻上
消失——你看見又好像沒看見——
我妻子就這樣光著身子趕走了妖魔
好像它們從不存在
但它們重又返回
用那錯接神經的老式電話線的千百只爪子


這是七月五日。羽扇豆舒展身子,好像它們想觀看大海
我們在乞討的教堂,在沒有文字的虔誠裏
仿佛那些死不寬恕的主教的面孔,刻錯在石上的上帝的名字並不存在


我看見說話滴水不漏的電視布道者融集了大量的資金
但此刻他十分虛弱,必須靠保鏢,一個
裁剪精致、笑容緊如嘴套的年輕人來支撐
一個窒息喊聲的微笑
一個被父母棄在醫院床上的孩子的哭喊


神聖觸碰到某人,點燃火焰
然後抽身離去
為什麽?
火焰招惹著陰影,陰影颼颼飛舞
並和升騰的黑火融為一體。煙向四方擴散,黑色,嗆人
最後只有黑煙,最後只有虔誠的劊子手


虔誠的劊子手向廣場的人群傾斜
他在這面粗糙的鏡子裏能看見自己的面孔


最大的狂熱者也是最大的懷疑者。對此他一無所知
他是這兩者的同盟
一個想百分之百地暴露,另一個想銷身隱跡
我最厭惡的就是“百分之百”這詞!


那些只能待在自己正面的人
那些從不走神的人
那些從未打錯門,並窺見“面目不可分辨”的人
離他們最好遠一點!

這是七月五日。天空濃雲密布,但太陽破雲而出
慢缺肢蜥沿著門庭的樓梯流動,寧穆威武,像一條美洲蛇
慢缺肢蜥仿佛官場並不存在
金翅目仿佛偶像並不存在
羽扇豆仿佛“百分之百”並不存在

我熟悉深處,那裏人既是囚徒也是主宰
就像帕爾西弗
我常常躺在僵直的草叢裏
看大地籠罩我大地的穹隆
常常,那是生活的一半

但今天目光扔下了我
我的盲目踏上了征程
那黑色蝙蝠扔棄了自己,在夏日明亮的天空裏飛翔


1989

李笠 譯


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夜晚的書頁》

五月的夜晚,我借著
冰冷的月光登陸
花草灰暗
但芳息綠翠


我沿著色盲的夜
朝山坡上摸去
白色的石頭
向月亮傳遞信號


一段寬五十八年
長幾分鐘的
時間


我的背後
遠離鉛色水域的地方
是另一個岸
和統治者
那些用未來
替代面孔的人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個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腦袋
袋子的眼孔閃耀著陽光
你聽見櫻桃樹的哼吟


但無濟於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腦袋,胸部,膝蓋
你的身體偶爾活動
但並不因春天而歡悅


閃光的帽子,就讓它蒙住你面孔
並從裏面向外張望
海灣處漣漪在無聲地擁擠
綠葉讓大地變暗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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