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熱愛旅行的人一樣 , 我也曾經在黃昏的巖岸上佇立 , 就為了等待那夕陽 , 像一粒失了重心的火球一般 , 突而從海平面的遠方墜落 , 將暗黑的天色綴上點點星光;像背包裡永遠私藏著一本筆記的旅行者一樣 , 我也曾在北國積雪的一個荒村裡 , 將厚厚的皮靴踩進雪堆中 , 希望留下的腳蹤 , 從而能寫進空白的紙頁上 , 將遙遠的旅次帶回給家鄉的友人和讀者。

這幾些年來 , 我的旅行不在遠方。卻在距離居家不遠的一個客家小鎮上。小鎮沒有什麼赫赫有名的名產 , 也不是當前風行文化創意產業的明星社區。它 , 就只是一個安靜的聚落 , 有客家族群最為人熟知的、稱作「夥房」的四合院;有被人嘖嘖稱道、口耳相傳的水梨;還有一群勤於生活、種作以及家務的媽媽們。


石崗。是的。位於豐原和東勢之間的小鎮。許久前 , 當我有機會往內山去探訪泰雅族的作家朋友瓦歷斯.諾幹時 , 也曾不知幾回地驅車經過這裡 , 就僅僅感覺到省道旁的路樹、植栽和泥水樓房後 , 好似有緩緩的身影 , 在我的視 . 線之外無聲息地移動著…於我 , 也就不過是一處旅行經過的風景罷了 !

然而 , 事情有了轉變 , 竟然是因為一次巨大的天災。 1999 年的 9 月 21 日 子夜 , 天搖地動 , 據聞 , 在一道強烈的藍光 , 沿著斷層帶迅猛地穿越過來之後 , 瞬時間 , 屋毀橋斷 , 竟連堅如石壁的水壩 , 也在強烈的撼動中轟然垮下。

人 , 在生離死別中流散。家 , 在屋毀樑倒中消失。家鄉 , 一夕之間面目全非。活著的人 , 在歷經一場噩夢之後 , 初醒之時心悸猶存 , 都不知如何打開深鎖在驚恐災難中的心門 !


誰料到 , 我竟因而來到了這個小鎮 , 帶著一種並非一般旅人可以想像的行腳和心境。

「什麼…你們要來上戲劇課程…好嗎?我們只不過是鄉下心中的河流的婦女 , 又不是什麼電視明星。」一位媽媽 , 事後很久 , 這麼回顧著說。

是啊 ! 就在災難發生過後的數個月 , 我和劇團的夥伴 , 決定不以帶戲去災區撫慰受災者心靈的方式 , 前往小鎮。而是透過一套稱作「民眾戲劇」的工作坊 , 讓仍處於惶惶狀態的災民 , 從觀眾席上站起來 , 走向煙塵仍散落在斷垣殘牆間的舞臺 , 述說自身、家人、親友及社區的經歷。

「好吧 ! 人家帶著熱心來關切我們了 , 總不能不去…就去參加一次吧 ! 」媽媽們這麼相互商量著。

善心驅動她們前來。猶記得是一個夜空的枝椏 , 仍在寒涼中微顫的晚上時分 , 活動中心的大樹下停著幾部熄了火的機車。我們將大門給關了起來 , 在磨石子冰諒的硬地面上 , 舖了幾張蓆子。第一個夜晚的戲劇旅程 , 是這樣拉開序幕的。

「真沒想到 , 我們不是在演別的人、別的事 , 而是在照一面心裡的鏡子…。」後來被公推為劇團團長的珍珍 , 有一回這麼心有所感地說。

來到石崗。夜宿石崗。沒有民宿的旅行計劃 , 沒有導遊的花草小徑 , 沒有景點的悠遊或壯觀。就連深夜時 , 高掛在簷角上方的下弦月 , 也仿彿一隻垂著憐憫之心的巨眼 , 在看望這被地震所摧毀的小鎮 , 如何在時間的無言中 , 經由一雙雙手的連結 , 而被重建起來。

這一雙雙手之中的十雙 , 是參與了戲劇工作坊的十位媽媽。她們在操持家務、種水梨、賣早點之餘 , 從心靈深處伸出了摯愛之手 , 去觸探重災後 , 家鄉人事的冰冷。十雙手 , 十種生命的掌紋 , 相互扶持和推動 , 她們一起用身體、詩歌和話語 , 表達了對苦難的救援。


「將自己的創傷表達出來 , 會不會也是一種二次傷害啊 ! 」在很多演講的場合中 , 有在場的觀眾會這樣問我。

「在我的觀察中 , 心靈的旅程終點 , 如果是像法庭那樣的空間的話 , 就會有二次傷害的問題 ! 」我是這樣答覆的 , 「然而 , 我們嘗試在民眾戲劇之旅的過程中 , 創造對話的關係。傷害因此得到了抒解…」

這以後的日子裡 , 我、劇團的夥伴秀珣和石崗媽媽 , 一起步上了民眾在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中 , 透過劇場的時空而創造出來的旅程。旅程中一次的大驚喜 , 是媽媽們在大樹下為男人們倒茶時 , 不經意的天大發現。

「他們討論著 , 倒塌後的「夥房」(四合院)怎麼重建的問題…意見真多 , 還談不攏…」一位媽媽 , 眉宇間透著些許憂心的說。

「怎麼了 ! 」就有聲音 , 關切地問了。

「重建…要每戶家長都蓋印啊 ! 」

「那是有人不蓋印了 ! 」關切的聲音 , 在高亢中 , 變得些許焦急起來。

「是啊 ! 」這時 , 媽媽答說「意見不一…」

「該怎麼辦?」空氣中 , 感染著一股微微的不安。

「搬上舞臺吧 ! 」有人半開玩笑地回應說 , 「演給郷親們看…。」

「對呀 ! 然後 , 將結局交由觀眾來回應 ! 」我幾乎不猶豫地 , 就這麼提議說 , 「也是一種公共參與。」

戲 , 於是在鎮上的圖書館裡開演了 ! 最後 , 如我們所談好的共識 , 邀請觀眾上臺來發表他們對結局的看法。

一位有代表性的鄉親 , 他是男人 , 上了臺 , 沒想 , 竟然是說 , 「我們客家女性的美德 , 就是家醜不要外揚。」

明白了 ! 他想看戲。更想看勤持家務 , 並在土地上勞動的家鄉婦女們 , 演些在類似中秋晚會上 , 能熱絡氛圍的娛興節目。

但 , 媽媽們在舞臺上 , 穿越了性別與宗族封建中 , 男性們高築起來的大牆 , 她們在心靈版圖上 , 有另一翻旅途的想像 , 化作舞臺上的形像和話語。

這一趟另類的意識之旅 , 相信媽媽們在旅途的某個轉角處 , 必突而發現眼前正有一坡山路 , 等待著她們共同去攀越。

或許 , 一時感到身心的疲憊和種種意想不到困局 , 恰就在腳跟前 , 和自已的不安搏鬥著。但 , 不懈地 , 她們還是提起了皮箱 , 在隔年的另一趟表演旅次中 , 述說起心中的一條河流 , 如何伴她們渡過婚嫁、生育、勞動 , 並且穿越了日日夜夜的小鎮歲月…

最後 , 她們夢想著說 , 「對呀 ! 提著皮箱飛到天空去旅行。」

這又已是另一齣戲的最後一句臺詞了。

而這戲 , 就稱作:<心中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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