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中國科幻小說是怎樣被“殺死”的?

劉慈欣獲獎,意味著中國科幻終於走出本土。中國科幻小說自梁啟超、魯迅引入中國以來,一百多年來始終是“雷聲大雨點小”。草創之初,戰亂不止,隨後又經歷種種政治運動,將要發力之時,又逢各種通俗文學如雨後春筍般占領市場,科幻小說只能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導語】

北京時間8月23日下午,劉慈欣憑借《三體》獲得雨果獎。這不但是中國科幻作家第一次獲得這一獎項,也是亞洲人的第一次。雨果獎與星雲獎一起,並稱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兩大科幻獎項。

劉慈欣獲獎,意味著中國科幻終於走出本土。中國科幻小說自梁啟超、魯迅引入中國以來,一百多年來始終是“雷聲大雨點小”。草創之初,戰亂不止,隨後又經歷種種政治運動,將要發力之時,又逢各種通俗文學如雨後春筍般占領市場,科幻小說只能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直至2010年末,劉慈欣的《三體》成為網絡上熱議的焦點,中國科幻小說不僅藉此從小眾走向了大眾,更走向了世界。在這艱難的過程中,為什麽是《三體》成為了中國科幻的代表?

梁啟超和魯迅,將科幻小說引入中國

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橫濱創辦《新小說》。在這本倡導“小說界革命”的雜誌上,凡爾納的《海底旅行》被分類為科學小說,開始連載。

剛剛留學日本的魯迅也訂閱了《新小說》,此時的魯迅相信科學救國,但他覺得科學理論未免太過艱深,借由小說的軀殼,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1903年的秋天,23歲的魯迅開始翻譯《月界旅行》。1909年,他和弟弟周作人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終於出版,收入《月界旅行》和另一篇同為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地底旅行》,可惜書的銷路很差,上冊印1000冊,下冊印了500冊,而一共賣出的也不到100冊。

中國第一篇科幻小說出現在1904年的《繡像小說》雜誌上,連載了一篇名為《月球殖民地小說》。作者是誰已無從考證。《月球殖民地小說》共三十五回,大約13萬字,沒有寫完。

其實,晚清時並無科幻這種說法,當時通行的說法是“科學小說”。晚清的科學小說主題上多表現為呼籲科學救國、批判封建迷信、喚醒民族意識……但是“辛亥革命”後,科學小說迅速沒落,在隨後幾十年時間裏,雖然著名作家老舍也寫過《貓城記》這樣的科幻小說,但是兵荒馬亂之際,科幻小說難敵各種政治小說、鄉土文學、都市新潮傳奇的夾擊。

上世紀50年代,為科普而科幻

1949年後的中國,深受蘇聯影響,科幻也不例外。事實上,科學幻想小說一詞就是翻譯自俄文,科幻是科學幻想的縮寫。由於蘇聯科幻界推崇凡爾納,1957—1962年間,中國青年出版社翻譯俄文版《凡爾納全集》,並隆重出版。

而在原創方面,1954年,鄭文光在《中國少年報》上發表了科幻小說《從地球到火星》,成為中國科幻第一次高潮到來的標誌。

《從地球到火星》是一個短篇。講的是三個中國少年渴望宇航探險,偷開出一只飛船前往火星的故事。雖然篇幅不長,情節也不復雜,但卻是1949年後第一篇人物、情節俱全的科幻小說。這篇小說竟引起北京地區火星觀測熱潮,人們排著隊去建國門的古觀象臺觀看星象。

繼鄭文光之後,大陸出現了一大批科幻作者。因為當時的中國全面學習蘇聯體制,蘇聯文學中有科幻這個門類,中國也要有。只是當時沒有專門劃出“科幻文學”這個單獨的分類,而是將它視為科普創作或少兒作品。

相應地,科幻作者的藝術貢獻如果要得到承認,則需參加各級科協下屬的科普作協,或以兒童文學作者的身份加入中國作協。這個慣例延續至今,使出版界一直將科幻文學視為某種兒童文學,或者某種科普作品,不過文學界又不承認它的價值。

天津的遲書昌、四川的童恩正、江蘇的肖建亨是當時最有代表性的作者。不過,寫作科幻小說在當時被看做是“唯心主義思想”,在隨後的“文革”中,科幻小說作者受盡折磨,四川地質學院教師劉興詩因為六篇科幻小說吃盡苦頭,發誓決不再寫任何文章。

1977-1983,中國科幻的黃金六年

1976年春,葉永烈發表“文革”後期第一篇科幻小說《石油蛋白》,科幻創作也有了回暖跡象。

直到今天,中國科幻代表作和經典之作,無論是一般人耳熟能詳的《小靈通漫遊未來》、《珊瑚島上的死光》,還是科幻文學界普遍認可的《飛向人馬座》,幾乎都是1977年至1983年間誕生的。

葉永烈在文革前完成的《小靈通漫遊未來》,1978年由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成為整整一代人的科學啟蒙書,首印100多萬冊,先後發了300萬冊,這個原創科幻小說的發行紀錄至今沒有被打破。

童恩正創作的《珊瑚島上的死光》出版後,令無數國人熱血沸騰。1980年拍成的同名電影是很多人平生看過的第一部科幻電影。

《飛向人馬座》則被認為代表了科幻小說在文學領域的最高成就,作者鄭文光兩次獲得全國少兒文藝創作一等獎。

科幻文學的發表和出版也很紅火。那幾年,幾乎所有的文學刊物和科學報刊都爭相發表科幻作品,出版社對科幻小說的出版也是敞開大門。中國出版界很快形成了科幻出版“四大重鎮”:北京、上海、四川和黑龍江。

當時科幻小說創作的真正繁榮不完全表現在多產,文學質量也全面提升,鄭文光就是憑借寫中國歷史的《地球的鏡像》,打入英文世界的《Asia 2000》雜誌,並被香港報道為“中國科幻之父”。

科幻創作的題材也趨於現實。文學圈流行過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等,都有相應的科幻版本。比如《星星營》引用《白毛女》“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主題,寫文革期間,造反派給“牛鬼蛇神”注射反激素,激發其返祖現象,長出尾巴來,變成半猩猩。

科幻作品當時已經開始獲得主流文學界的承認,《珊瑚島上的死光》發表在《人民文學》,並躋身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飛向人馬座》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1983年科幻遭毀滅性打擊,至今仍未恢復元氣

正當中國原創科幻蓄勢待發、醞釀著巨大的突破時,一場歷史寒流造成了滅頂之災,元氣大傷的中國科幻至今沒爬起來。

從上世紀50年代起,中國科幻就打上了兩個烙印:給孩子的,配合科普教育的。但科幻小說家們並不認可這樣的地位和定位,他們既不是只寫給小孩子看的,也不是只為了科普,他們的寫作有更遠大的理想。有社會批判、人性洞察,他們要寫社會、寫民族、寫對科學和人類命運的思考。

科幻文學姓“科”還是姓“文”的爭議就這樣浮出水面。科學家們從科普的角度批評小說中的錯誤,錢學森曾多次表示,科幻是個壞東西,因為科學是嚴謹的,幻想卻沒有科學的規範;作家們則認為,科幻是文學,更重要的是激發想象力和對科學的興趣,不是傳授具體的科學知識。

就在科文之爭鬧得不可開交之際,1983年,“清除精神汙染”運動開始了。

在這場運動中,科幻在行政上被定性為“精神汙染”,受到直接正面的打擊:“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和商品化的傾向,正在嚴重地侵蝕著我們的某些科幻創作。”“極少數科幻小說,已經超出談論‘科學’的範疇,在政治上表現出不好的傾向。”

一時間,所有的科幻出版部門風聲鶴唳,噤若寒蟬。出版管理機關多次發文禁止刊發科幻小說,相關雜誌紛紛停刊整頓,已經試刊成功的《中國科幻小說報》,申請刊號的報告再也沒有下文。最嚴重的時候,中國沒有一個地方能夠發表一篇科幻小說。

鄭文光剛完成的長篇《戰神的後裔》預計作為《科幻海洋》頭條發表,雜誌都已經制好版,突然接到上頭命令,《科幻海洋》停刊,海洋出版社作為科幻出版重鎮,被勒令整頓。1983年4月26日,編輯把這個壞消息告訴鄭文光,並約好第二天去辦公室取回文稿。但是第二天鄭文光沒有去取稿,他早上突發腦溢血,臥床半年後,終於能夠站立並歪歪斜斜走路,但右手完全萎縮,不能正常發音。他的創作生涯從此結束——這一年,他54歲。

鄭文光是第一個倒下的科幻作家,隨後,葉永烈退出科幻界,童恩正出國,其他科幻作家紛紛封筆。

清理精神汙染運動之後,科幻四大重鎮中有三處幾乎歸零,唯有四川成都還保留有一線血脈。1984年四川省科協提出,如果《科學文藝》想繼續幹下去,就得自負盈虧。《科學文藝》正是通過這道口子活了下來,並於1991年更名為《科幻世界》,並且幾乎撐起了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科幻。但是直至今天,中國科幻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難以與80年代相提並論。

《三體》的出現,才讓中國大眾重識科幻

上世紀90年代以後,盡管也有新的科幻雜誌出現,但大多只是在小圈子裏有一些影響力,社會大眾沒有了80年代對科幻的熱情,直至《三體》出現。

《三體》2006年5月到12月在《科幻世界》上連載,當時就引發了讀者的狂熱追捧。

到了2010年12月,在萬眾期待中,劉慈欣推出了“三體”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售出10萬本,出版社不得不緊急加印,以滿足讀者狂熱的購買需求。

科幻在中國低調了20年,《三體》用什麽魔力讓它重回大眾視野?

復旦大學教授嚴鋒寫道:“《三體》對歷史的反思,《三體2·黑暗森林》對道德的超越,到《三體3》發展成為全面的宇宙社會學、宇宙心理學、宇宙生態學的建構……劉慈欣的作品,也因為他逆流而上,發揚理性主義和人文精神,為中國文學注入整體性的思維和超越性的視野。這種終極的關懷和追問,又是建立在科學的邏輯和逼真的細節之上,這就讓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堅實的翅膀。”

媒體人王爍說:“在《三體》系列裏,理想主義受盡淩辱,但薪盡火傳,不絕如縷。《三體》三女主人公程心的母性與溫情,雖一再地被現實嘲弄為婦人之仁,但正是托賴這一點婦人之仁,宇宙得以歷劫重生。理想主義在現實主義面前永遠失敗,但最終有屬於自己的勝利。”

其實不只是《三體》,其它科幻文學這兩年在中國也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科幻作家韓松認為:“現實社會詭異的發展,有時候只有用科幻的方式才寫得出來……而科幻作為一種‘高智力遊戲’,探討人類面臨的種種當代難題,自然引起不少人的興趣,並恰好填補主流文學中的某些真空。”

這正是科幻對人類的意義,《紐約客》雜誌在推薦《三體》時也說:“一言以蔽之,劉慈欣的理性內核是對極限問題的哲學思考。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生命內質的局限?我們應當開拓,還是認命?” (2015.08.24 鳳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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