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經典:王鼎鈞的《那樹》

那棵樹立在那條路邊已經很久很久了,當那路還祇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它就立在那裡;當這裡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它就立在那裡;當這一帶祇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它就立在那裡。

那樹有一點皴皺,露出老態,但是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認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一年,颱風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坍了不少,祇有那棵樹屹立不搖,而且,據說,連一根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據說,當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陸上颱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幹上漩渦形的洞裡
插一柱香呢!

(Feature Photo: Home by Matt Dinning,www.facebook.com/matt.dinning

那的確是一株堅固的大樹,霉黑潮濕的皮膚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尺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得出有樹根的伏脈。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脖子急走的人,會像獵犬一樣奔到樹下,吸一口濃蔭,仰臉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若指縫間漏下來的碎汞。有時候,的確,連樹葉也完全靜止。

於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公尺外幼稚園裡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

於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的向外。

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很快,柏油一里一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剷除,被連根拔起。祇有那樹還綠,那樹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鬚都被壓路機輾進灰色之下,但樹頂仍在雨後滴翠,經過速成的建築物襯托,綠得很年輕。公共汽車在樹旁插了站牌,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入夜,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裡匯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洩漏了秘密,很濕,也很詩。

那樹被工頭和工務局裡的科員端詳過計算過無數次,任他依然綠著。

計程車像飢蝗擁來。「為什麼這兒有一棵樹呢 ?」一個司機喃喃。「而且是這麼老這麼大的樹。」乘客也喃喃。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裹,在一片焦躁惱怒的喇叭聲裹,那一片清蔭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候車亭。水果攤搬了,搬到行人能優閒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於孩子。祇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那一蓬葉子照舊綠,綠得很問題。

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受戮,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逃亡。連一片葉也不逃走,無論風力多大。任憑頭上已飄過十萬朵雲,地上疊過百萬個腳印。任憑那在枝椏間跳遠的鳥族已換了五十代子孫。任憑鳥的子孫已棲息每一座青山。當幼苗長出來,當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說:「你綠在這裹,綠著生,綠著死,死復綠。」

啊!所以那樹,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七十哩的速度對準樹幹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於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排在深夜進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

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可是樹沒有說什麼,上帝也沒有。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與樹為鄰的一位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嘆氣,一聲又一聲,像嚴重的氣喘病。伐樹的工人什麼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祇發現一件事:原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

屍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早晨,行人祇見地上有碎葉,葉上每一平方公分仍綠。綠世界的殘存者已不復存,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面染上旭輝、緩緩的,清道婦一路揮帚出現。她們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著年輪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風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個她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幹裡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面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

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有見過那麼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面說,一面用掃帚劃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的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段,但秩序毫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現了鄉村女子特殊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居者。於是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鬥士離巢時先在樹幹上繞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捨。

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她們來參加了樹的葬禮。

兩星期後,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虯鬚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成陷阱,切斷所有的動脈靜脈。時間仍然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利斧和美製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帘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

汗水趕過了預算數,有人懷疑已死未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去,抬進醫院。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麼一棵樹,更沒有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妙妙的話:這是一篇早在「環保」成了熱門話題或學生文藝界人士拿來當口頭禪之前就已寫成的「環保文章」,所以也格外的不落俗套,只是以一棵可以是任何地方的樹的命運來暗示台灣社會的變遷及人心的變遷。

那樹(選自《情人眼》) 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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