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斯威爾所著《約翰生行述》，其中記一七七九年十月十二日各項瑣事，有一段提到約翰生博士總是表示不願意到愛爾蘭去，鮑斯威爾說他也不知道是何緣故。這天鮑斯威爾又建議他們到愛爾蘭去玩一趟。約翰生說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難道你不想看看都柏林？”約翰生博士的答覆是直截了當。他不想看。有什麼好看的？都柏林比倫敦還要糟。鮑斯威爾還是不死心，再逼了一句：“你以為巨堤也不值得看嗎？”約翰生博士答道：“是的，值得看，但是不值得特地跑去看！”

所說的巨堤，乃是北愛爾蘭的一景。譯成“堤”，或不甚妥，因為它並不像蘇堤白堤。它沒有垂楊，也沒有湖水。而是一大片岩石所形成的排列得不大整齊的圓柱，高低不一，形狀各殊。岩石的顏色是黝黑的，在空曠的海角，看過去亦頗為壯觀。

當然，這點景色，小焉者矣，不是什麼十大奇景之一，然而即使是奇景，即使是雷峰夕照，即使是尼加拉瓜大瀑布的滾滾流水，也未嘗不可以引用約翰生博士的名言：“是的，值得看，但是不值得特地跑去看。”

（Feature Photo： Little Traveler by Flashbackcz 【Czech Republic】， http://500px.com/FLASHBACKCZ）

此所以我有旅遊只宜提倡之一說也。易言之，旅遊事業是可以提倡的，應該提倡的。躬自參與，則有待考慮，甚至於可仿約翰生博士慨乎言之的作風，逕說：大可不必！

請申論之。

首先，此處所說的旅遊，與日常所說的度假不是一回事。度假乃是一年辛勤，有兩三星期不做賴以餬口的事，不見看厭了的環境，不見看厭了的臉孔。去海邊，看一望無際的汪洋；入高山，聽古廟的鐘聲抑揚，這是好的。人間精神病患者統計數字不上升，得力於此一善舉。就像從前 ──是很遠的從前了──我們的農曆新年，年前年後，有個把月的輕鬆熱鬧，調節情緒衛生的功勞，真是可圈可點。但是，到了度假與旅遊混為一談，成為一碼子事，就是自討苦吃，天下大亂了。

遊山玩水之事，由來久矣。但是旅遊成為一新興事業，可以賺取外匯，促進國民外交，成為國策的一部分是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事，有幾文的固然可以留著，用到那些國家為提高身價之助，不寬裕的也必省吃儉用經年，熬出一次羅馬假期，或者扶桑漫步。美國有一句俗語，叫做跟瓊斯家看齊。美國人的姓氏以司密斯與瓊斯較多，大約相當於我們的張王李趙，張三家今年新換了車，李四立刻跟進，不甘後人，“看齊”之謂也。如今阿貓阿狗都拿得出巴黎鐵塔或者華府國會大廈之前“空口無憑，立此存照”的留影，嗟夫，該貓亦人也，該狗亦人也，李四慨言曰，我們明年也出去一趟，而且攜回來的照片更多，氣勢更壯。做旅遊生意的有見及此，乃打主意以多取勝。三星期橫掃八九國，一個月周遊全球如何？

這下子，人苦了。

從前聽到過一句俗話，叫做“沒有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啊！”意思是親嘗高攀不上，親眼看見的緣分還是有過的。區區之與敢死隊式之旅遊方式，雖無貼膚之親，旁觀 ──或者應該說隔岸觀火的機會並不少。我說那是敢死隊的方式，是因為主其事者寸土必爭，分秒必爭，凡屬國都或名城，總有不少可供留影的盛地，為求一網打盡，節目的安排就得講究緊湊，於是凌晨即起，披星戴月而歸。你若是有幸與這一類遊客同住在一家旅館，早起為了趕路或者是習慣，就會發現有人比你更早，他們這時已經在大廳中恭聽導遊報告本日行程了。如果這批人睡眼惺忪，一副潰不成軍的樣子，就可推測他們已經訪問過好幾個國家，闖五關，斬六將，現在是賈其餘勇求善終了。

事實上，餘勇是非賈不可的。團體行動不能擅自離隊，縱有革命勇氣來一個中途開小差，就會發現機票旅館都成問題，若是言語不通，流落番邦的恐懼，舉目無親的淒涼，會逼得你三思而後行 ──拖著沈重的腳步，跟著導遊或領隊魚貫而行了。

另外，一種“錢已經花了，時間不能浪費”的心理，也是咄咄逼人的，所以分秒必爭！有一對老夫婦為我敘述旅遊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之事，可作“旅遊只宜提倡說”的主題曲，更可給蠢蠢欲動者一當頭棒喝，不可不記。且說兩老已經闖過五關，斬過六將，三星期敢死隊的生涯也過了一半了。某日凌晨五時半鬧鐘之聲大作，理應聞雞起舞，因為再過一小時，就要在樓下大廳集合，被人牽著鼻子走，探幽訪勝去了，可是老太太怎麼也起不來，連拖帶拉，也還是“扶起嬌無力”。眼看時光

不留情，轉瞬之間就要誤點，老先生大事咆哮道：“花七八十塊錢住這旅館是要你來睡覺的？”老太太也不甘示弱：“花錢住旅館連睡覺都不准又是所為何來？”於是你一句，我一句，據“理”力爭，奈何雙方所據之理是兩條平行線，碰不了頭；奈何觀光巴士在樓下大門口恕不恭候，絕塵而去了。兩老悻悻然，然亦無可如何，只有下樓共進早餐，早餐就吃了一個鐘頭；只有同逛街，逛街又逛了個把鐘頭，這時不但怒氣全消，而且對晨起誤點之為禍為福，有了新的認識。於是共進午餐，再午睡片刻，再逛街，到了共進晚餐時，幾乎是樂不可支，見到同遊之人回來那副敗軍狼狽之狀，幾乎要有絕對不該有的幸災樂禍的心理了。兩老對我說，全程最稱心如意的一天，竟是“落伍”的那一天，寧非異數？

或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盛事也。今天要想讀畢萬卷書，其難不下於百年前，想行程超過萬里，就容易之至了。因為今天是御風而行，一晝夜之間，八千里路雲和月，等閒事也，幸虧古人以萬卷書萬里路作為增長知識的尺碼，並未在其間劃上等號，行萬里路若是等於讀了萬卷書，則今天引車賣漿者流，都是滿腹經綸，一肚子詩書了。從前行萬里路，談何容易，經年累月，可能在天文地理人情風俗方面，真學了不少乖。今天日行萬里，所見可能祇是悠悠白雲，除去表示豪情萬丈時，可以大言八天之內，老夫曾在八國首都吃飯大解小解之外，恐怕增長的見識，也有限得很。

於是有人說，加入旅行團集體行動，既非上策，採獨來獨往的辦法如何？此處之獨，當然亦非獨一無二之獨，“每因暫出猶思伴”，況遠行乎？三五友好結伴同行，再不然賢伉儷攜帶令郎令媛，這總可以悠哉游哉，行止隨意了吧？答曰：這一切也還是理論，祇是說起來中聽而已。有分教，這種遊法，研究工作就夠瞧的。坊間導遊之書，琳瑯滿目，教你這，教你那，確是體貼入微，但是它不能教你從啞巴變成鸚鵡，而洋涇濱英語的用處，並非無遠弗屆。它也沒有訓練你排隊的耐心。凡屬旅遊盛地，四面八方而來的旅客，就不可勝計，於是換錢排隊，上遊覽巴士排隊，吃有名的館子排隊，進入名勝古蹟排隊，區區有一年在某名城遊覽時，曾將某一天純粹用於排隊的時間，幾乎是逐分逐秒記錄在案，共計用了五小時卅二分。嗚呼，一個人一天站了五個多鐘頭的隊，還能遊興殊濃，還能不長吁短嘆，縱非英雄好漢，亦決非凡品了。

能排上了隊，知道進出，算是幸運的了。這證明研究工作籌備工作，都做得不錯，訂機票，訂旅館等等郵電往返，也未出差池。否則，獨在異鄉為異客，旅館櫃上的執事說，閣下預定房間的事，紀錄上無案可稽，而方圓五十里之內的客舍，家家客滿，這時你就不知涕泗之何從了。這時三五友好就會埋怨，老伴子女也會埋怨，早就該加入旅行團的，一切有人照料，不費心思，這時你就會想起“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的古訓了。

所謂結伴同遊，就可以行其可行，止其可止的設想，是相當荒謬的。人心不同，一如其面；人之興趣各殊，體力亦有異，尤其是若干平時可以掩飾得相當周全的自私小氣，同遊時就容易露出馬腳。我就聽到過友好同遊幾星期而翻臉的。不“歡”而又不能“散”，比起“不歡而散”的局面，實在更叫人神傷。至於老伴偕行，更是天造地設的凶多吉少。平日家居，各人忙各人的事，加上住處究竟比旅館的斗室寬敞，甚多緩衝地帶，到了二十四小時時刻隨侍在側，欲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又為客觀條件所限，不起一點小衝突，難矣哉！儘管做情詩的人形容百年好合的纏綿，一如兩團泥和成一團再分開，於是你的泥中有我，我的泥中有你，事實上個性還是和不掉的。而旅遊期間，又是容易發揮個性的時機，而且往往一發而不可收拾，洋人到了子女長大，出遊時不用拖兒帶女，愛說此乃第二次蜜月也，這又是自欺欺人之談。夫蜜月者，乃是上帝賜給兩個糊塗蛋的賀禮，供「悔之晚矣」時回味用的，豈有可再得之理，到了民智已開，第二次或者第五十八次都不會怎麼蜜的，蜜不起來的。過來人都知道，只是礙於情面不說穿罷了。

攜帶未成年子女出遊，是另一種不尋常的天地，可另列專章。若是長話短說，又得回到旅遊與度假不可混為一談的理論，凡需拖兒帶女度假者，應選擇朝發夕至之區為目的地。如此一天折騰下來，到了終點，尚可有兩星期的清閒，否則採取一路遊山玩水的政策，座後一路吱吱喳喳，為兄者先下手為強，弱弟亦不甘示弱，姐妹鬥嘴，弟兄動拳腳，永無寧日，三天下來，包準精疲力盡，湖光山色可以洗滌身心之說，這時對當事者祇是紙上談兵，充不了飢的畫餅，他唯一的願望是假期用完的“大限”快到，及早回到工作崗位，恢復疲勞，修心養性。

美國的一位幽默作家羅柏.班啟來，於拖兒帶女旅行，曾作肺腑之言曰：在美國旅行，一共祇有兩個等級，一種是頭等，坐頭等車，住頭等旅館，吃頭等大餐。另一種是拖兒帶女，其情況與在保加利亞坐三等火車旅行差可比擬，而世界上沒有比在保加利亞坐三等車旅行更苦的事了。

所以，我有旅遊只宜提倡之一說也。凡是能幫助人花錢或者賺錢的事業，都值得提倡，而且各人稟賦不一，也有人三、五星期敢死隊生涯下來，並無倦容，樂此不疲的，因此不能一概而論。不過國外旅行的長途跋涉，牽涉到語言、氣候、水土、風俗、習慣，多少有若干探險成分，探險之事，凡老弱殘兵，阮囊羞澀者，就該從長計議了，除非與瓊斯家看齊，已是燃眉之急，沒有一張巴黎鐵塔，柏林圍牆之前的留影就交不了賬，或者對狗窩的欣賞，非出門一趟，不足恢復信心，否則能免則免了。

同我的意見相當接近的，是英國散文家威廉 .海茲列特在“談遠行”一文中的論點。此人是蘭姆的好朋友，與華滋華斯亦有往來，文章寫得極好，因此話也說得俏皮婉轉。他說：“我很願意一輩子在海外旅行，只要我能從那裏再另外借一輩子留在家裏。”

旨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