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住在劍橋的一個小山坡上的一幢大樓裏。這個山叫欣快山,這個樓叫艾德樓。
我想,如果在一暴風雨之夜,天邊有幾道如劍的閃光,照著樓前一排沖天的柏楊在狂風中搖蕩,再加些雨聲與風聲的“效果”,正好是一部神秘或恐怖片的開始,不必另加布景,就可變成好萊塢的影場。
而當你走進這個樓裏,當然是門“吱呀”一響,隨後是“吧嗒”一關, 著是寂無人聲,隨你走一步,地板隨著響一下,你更會覺得全身有點冷。
(Feature Photo: Lonely Bike In Cambridge by Emin Pucuk, www.facebook.com/emin.kucuk)
劍橋的傳統,一天三頓飯,兩次茶,大家 正襟危坐穿著黑袍一塊吃。所以每天同樓的人都可最少見三次,最多見五次面。
你不能總說天氣,因為天氣一直很好。你也不能總說茶,因為今天的茶與昨天的茶毫無不同。你也不能只跟一個人談,因為話都談光了。你又不能找點事兒做,因為那麽漂亮的工讀女孩子一盤一盤端菜來伺候你。
這種環境逼迫著每個人與另外一個人接觸,而今天的話題又不會同於昨天的話題。誰知哪一句閑談在心天上映出燦爛的雲霞;又誰知哪一個故事在腦海中掀起滔天的濤浪?
我想劍橋的精神多半是靠這個共同吃飯與一塊喝茶的基礎上。這個基礎是既博大又堅實的:因為一個聖人來了,也不會感覺委屈;一個飯桶來了,正可以安然地大填其飯桶。
人物呢,四路英雄都有。比如,有一個是劍橋出身的考古學家,今年八十五歲。如果七時吃飯,他六時半就要從他臥室動身,樓大固然是個原因,走的速度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聽他說話也得仔細些,因為他忽然說幾百億年以前的事,又忽然轉到二次世界大戰。
我第一天,就與他聊天,聊了幾分鐘,他全無反應,然後他看我的嘴不動了以後,才徐徐向我道歉,他說:“我耳朵有點聾。”“我暗叫:怎麽不早說呢 ?
那麽,你以為這是個養老院了,並不是。
我隔壁卻住著正在研究牛頓史的修女。你今天在飯桌旁可能碰到個學法律的,一副法官神氣,明天喝茶時又碰上個專學南美經濟的。
還有一天,我的鄰座是個機械工程師變成了神父,現在正在探究數學的哲學。他一邊品茶,一邊問我世界上為什麽有“零”,一邊撫摩他的茶碗的邊緣。
我說,大概是因為有茶碗,所以才有。
昨天,文文靜靜的一個披頭坐在我座旁,說話非常清晰而有力。他是研究伍穆諾的。我沒有聽懂,再寫一遍。原來是他大概是存在主義的先河罷。
這位披頭學者在介紹伍穆諾說:並不是人並不是抽象的“人” ,哲學的目的是研究“人”,是理智動物啦、人是政治動物啦所謂的“人”。
哲學所研究的人應是有血、肉、生、老、病、死的人。個又吃、有有有有有這又喝、 玩、睡、愛、想的人。生生的人,潑潑的人,又又又又活活有著種種弱點的人,受著種種折磨的人,才是哲學研究的對象。
“伍穆諾並不是無視於世界其他事物,而是覺得在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的面前,其他事物變成黯然無光,變得次等次要。“而人,真正的本質即是個性。也可以叫它良心、良知、是精神或靈魂。是個性在那裏活動,個性在那裏成長。研究這個有活氣的人才是哲學所應做的事。”
我反問他說:“那麽,你怎麽個研究方法呢 ?”他越說越興奮了,眼睛冒著藍色的火焰。
“研究方法他說:是用詩來鼓舞他,用戲來烘托他,用夢來勾畫他。既不是用天上的石頭,也不是用地上的石頭,更不是用人造的石頭來研究哲學。材料麽,堂吉訶德;工具麽,漢姆雷特。”
“你看,”他滔滔不絕地:“伍穆諾的文字中,莎士比亞與漢姆雷特是不分的,塞萬提斯與堂吉訶德是不分的。我想你們中國也有這種有力的工具!”
我說:“是的,曹雪芹與賈寶玉也是常常弄混。”他然後慢慢地解釋給我聽:“你想,是說出頭髮的顏色,衣服的式樣,身材的長短等有力呢?還是說,這個人像堂吉訶德可以傳來多少精神?”
我反駁他說:“那你的意思是把藝術當成哲學,或者說,把哲學看成藝術。”
他急忙解說: 這是哲學,“不!不是藝術。我們研究的是人。仔細說來,是人的兩件最重要的事: 人的不朽:一、人是如何為爭取自身的不朽而掙扎;二、人的完美:人是如何為顯示自己的存在 而奮鬥!是這兩件 事,是這兩種動力,在創造文明。可是,人非不朽,奈何,這就抓到了問題核心,伍穆諾對於‘死’三致意焉!”
我手中的咖啡已經冰涼,他的咖啡在手舞足蹈中濺滿一地。
最怕他把話題轉到我“死 ”我想結束這段談天,問他:“你看,伍穆諾是否為理智與科學的一種反動!”
“不!只可以說伍穆諾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先知。因為他生在距今約一百年前。那時的人類之看科學尚是花繁葉茂,還不是像現在似的塵土蔽天。……”
我讓這位披頭學者說得迷迷糊糊。他的頭髮本來就長,再加上蒼白的面龐與深陷的眼睛,在這並不太亮的燈光下,在這樣大的空廳裏,還有劍橋的黑衫在他指手劃腳下左右飛舞,我不知為什麽覺得有些夜寒。
“好了,我們明天再談,太晚了。”
我從空廳慢慢地走回臥室,忽然覺得這個亙古以來就糾纏不清的“理智與感情之戰”的激烈。左邊好像是冰山的寒光,右面好像是漫天的野火,而人類呢,在這冰火之間時而顛倒,時而戰栗,時而魯莽,時而畏縮地作茫然行。(一九六九年十月一日)
Comment
《愛墾》臉書網友 Dai-Juin Rapanos (www.facebook.com/DaiJuin)熱情分享~~
這使我想起1995年,我和夫婿何其有幸,遊歷到英國時,被他的一位升為劍橋教授的前任學生邀請在達爾文以前住的學院 (已改為建築學院),與一群穿著黑袍的教授們用晚餐的情景。真是文明儒雅。
該年創下50年來的高溫記錄,大家穿著黑袍,額頭直冒汗。等到系主任進來時,大家互相起立鞠躬,才坐下來,等侍者送餐。
那年英國流行狂牛症,我們的主餐竟是牛排。餐桌上,個個飽學之士,非常謙卑地交談彼此的學術研究。並把我們兩位客人當作同僚一般對談。毫無優越架子之勢,給我印象深刻。真是完美的學術殿堂。
晚餐過後,大家輕聲細語地帶著咖啡或飯後酒,隨意漫步進入花園草坪上,或站或坐地繼續暢談... 好一個閒適自如的學思交流的河畔夏夜。
我才知,這才叫做學問。
好愛劍橋~ 謝謝分享這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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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ed by engelbert@angku张文杰 0 Comments 71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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