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經典:陳之藩的《一夕與十年》

反正劍橋這個地方我不明白的事兒太多,所以懶得再問了。比如罷,有人告訴我皇後學院旁邊的那座橋叫數學橋,因為沒有釘子。這麽小個地方,還不好找嗎 ?拐彎抹角,找到了一看,上面有很多釘子,這怎麽能說沒有釘子呢。

再有呢,每天吃飯的大廳都是電燈通明,為什麽禮拜四卻是高燒白燭呢?“未知生,焉知橋與燭”, 不問,算了。

今天的燭光好像特別幽暗,坐在我對面的那位生朋友口中念念有詞:“馬克白把生命比做風前的燭,我們在幽夜裏看到搖曳的光。” 讓他自己暫且在那兒背詩罷。

我左邊坐的卻是又一位從未謀面的人,一問之下,他是教邏輯的。坐在我右邊的呢,是個學古典文學(所謂古典是希臘羅馬)的學生,他是唐寧學院的,為什麽今天到這兒來了呢?

(Feature Photo:Punting on the Cam is Jolly Fun they say by Steve Clancy,http://www.srcphotography.co.uk/

反正不明白的事兒太多,“未知生,焉知古典與邏輯?” 不問,算了。今天豈止有燭,這不是還有酒嗎 ?

於是,酒酣之後,繼之 以耳熱;耳熱之後, 之以臉 紅。剎那,繼一好像四個從未謀面的人成了久別重逢的好友。差不多四五個人一組,這一排一排的黑袍,分成若干若組,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談起來了。

坐在我左邊的教授說,他非常恨那些並不懂什麽,而偏愛在那兒寫書的人。所以今天上課時,不是應該開幾本參考書嗎?他說他在黑板上所開的,不是參考書而是要學生“盡量避免看,絕對不要買”的十本“傑作”。

他說:。 “我的演講,足夠使你們頭昏腦脹而有余,不用再買那些書了。” 我差點兒把已到嗓子的飯噴出來。

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詩人”原來是老劍橋,回娘家住些時日的。他接著發言了,“沒有見解的書,最好寫在廁所的墻上,或是三一學院的黑板上。”

我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罵三一學院,正要問學古典文學的這位右鄰,詩人接過去了。他舉例說:“你知道世界之大,無處沒有文學。在宮廷有宮廷文學,在山林有山林文學,在湖邊有湖邊文學。而任何地方都有廁所,所以無處沒有廁所文學。”

“廁所文學給人的影響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一定把廁所的墻弄成稀髒,以至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何才能杜絕廁所文學,是一個宇宙性的無法解決的人類難題之一。”

我這個聽“眾”實在感到茫然,不知他要說什麽。他繼續說:“劍橋的三一學院,今年蓋了個廁所,一位校監料到一定有廁所文學家出現,他幹脆把廁所的墻弄成黑板,並且把現成粉筆放在那裏備用。

廁所文學於是大批出籠。不過,很容易擦,每天擦一下也就是了。劍橋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看是否獨創一格?

我實在很欽佩這位學監的獨到辦法,我說,該請這”“應位學監到我們控制系裏想點辦法。問題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們搞控制系統的人,是離不了計算機的。我們系裏的計算機是由政府花大錢買來的。因為很貴,所以特別派兩個技工使用,不論教授學生的題目,計劃好,由這兩位技工把它弄上機器。

但技工下午五時就得下班,而一個題目,白天總是弄不出什麽結果的,得弄到深更半夜是常事。可是技工五時下班走了,鐵定的是計算機要睡十六小時了。如果給技工加班罷,但無處去找加班費。因學校無此預算。結果是花很多錢弄來的計算機放在那裏否?

不知為什麽,這段話卻觸動了邏輯教授的靈感。 他說: “我有辦法,其實這辦法也不是我的創見。是一個宇宙性的人類難題之二,不過,卻有解法!”

“你知道邏輯大師是懷特海了。懷特海一傳而至羅素,再傳而至維特根斯坦,你知道我們這一行是怪符號要比字多的。那些符號都是打字秘書所最頭痛的。所以想出版一篇論文,打字的時間有時比寫作的時間還多。再好的秘書打這稿子,也沒有不頭痛的。當然五時以後是絕對留不住任何秘書打鬼畫符的。

維特根斯坦的辦法是拉秘書下海。他把符號給她講明白了,讓她了解她打的是什麽。結果效率大增,也無所謂下班時間或加班薪水了。而這位女秘書就是安茲克,早已成了牛津大學教授,現在變成劍橋大學的講席。

所以說,要想技工逾時還工作,而又無薪水可加,最好的辦法是把他教懂。他必隨你下入而息 。不知三一學院的學監能想出點辦法海。”

他也許多喝了兩杯,過甚其詞,來個蘇東坡的想當然耳的筆法,我倒因此知道了現在的權威是安茲克。

就是吃這麽一次晚飯,我好像覺得我走進飯廳時與走出飯廳時,除了肚子有所不同外,腦筋似乎也有所不同。好像有好多觀念在輻射你,有好多想法在誘引你。

不知是哪位聖人創出劍橋這種制度,這種制度是無時無地不讓你混合。比如教授與學生混合,喝茶與講道混合,吃飯與聊天混合,天南的系與地北的系混合,東方的書與西方的書混合。

至於行與行間的混合,他們以為更是理所當然的事。

生物化學家忽然變成了考古,工程科學家忽然搞起經濟學,搞抽象數學的到實驗室做起實驗來,連女秘書都可變成權威教授,你就知道這個學校之怪了。

喔,我明白了,今天可 能是又一次、又一種的新混 合,用杯中之酒來燒軟了如鐵的死頭腦,借促膝之談,激出智慧的新火花。“與君 一夕話,勝讀十年書”,我以為只是說說而已,,而在劍橋竟真有其事。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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