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波德威爾·香港電影的秘密(13)

話當年西方的香港熱(3)

可是,港片的忠實擁躉入場,倒是不會訕笑的。他們的想法,一如蘇珊·桑塔(SusanSontag)於60年代形容camp的追隨者:普及文化較野性的區域,都是情感直接,想像力真摯的。後現代主義者宣稱,反諷是今日人類共同面對的命運,我們只能樂在其中。但他們可沒有這樣想,商業片、垃圾片、病態扭曲片、午夜場影片及cult片等電影的擁躉,都發現片中天真與反叛的率性,是賣座片所無的。如同稱許Esquivel與LesBaxter的“不可思議的怪異音樂”(IncrediblyStrangeMusic)那樣,他們贊賞不求平穩、不講分寸的怪雞片。年輕動畫師丹尼爾·克勞斯對粗豪的前輩導演有這樣的評價:“任何東西交到他們手上,都給弄到可以過電似的……像山姆·富勒(SamFuller)與傑克·韋伯(JackWebb)那樣的家夥,也許會把一些東西搞得很糟,但他們的特別之處在於絕不弄虛作假,態度絕對認真。那樣子強烈的信念,又真的很有感染力。”後朋(post-Punk)、grunge、thrash及speedmetal等重金屬搖滾樂的刺耳表達方式,也許已制造出一種崇尚既造作亦真誠的藝術的品味。對不少影迷來說,影片不管多誇張多粗糙,只要是至情至性的,其誠便足以感人。

至於港片,縱使感情誇張失實,但導演表達方式,卻流暢亮麗。他們吸引的cult片影迷數目,比惡心的小圈子電影有過之而無不及,原因之一,是港片仍遵循多數電影技藝的標準。他們不僅制作圓熟,更有一群身手敏捷、多才多藝、魅力沒法擋的演員助陣,其他血漿片演員是沒法與之相比的,因此,他們天馬行空的過火表現,拍出來都能討得觀眾歡心。高成本制作,卻不失低成本的大膽創意,港片實在是肆無忌憚又精采百出,商業意念更可以給他們修飾得光采奪目,視覺效果極之突出,如《最佳賊拍檔》(1990)貨倉槍戰一場,吊在半空的雞籠給砸爛,群雞張惶洶湧散落於槍林彈雨之間。

類似的場面縱使殘忍,但也只是鬧著玩玩,大家亦心知肚明。多數年輕的捧場客不認為港片走回默片純真的老路,反而覺得港片自有勾魂攝魄、出人意表的活力,時下流行的娛樂與之相比,都顯得大為失色。港片能滿足那些喜歡滑稽惹笑及出色技藝,而抗拒自覺反諷者的脾胃。他們無視西方口味及合理性等標準,但仍對類型了如指掌,技巧更引人入勝。他們沒有安於傳統,反而勇於另辟蹊徑,令大眾娛樂再度添上魅力。

香港影評人都有一種傾向,便是喜歡用50年代的社會批判電影及80年代初的新浪潮作品,作為評論新片的兩套標準。西方影迷及影評人看港片,則主要用好萊塢或新或舊的作品做準則。某影迷對《倩女幽魂Ⅱ人間道》(1990)有如下評價:“盧卡斯、斯皮爾伯格公司只有做夢,才可拍出想像力如斯奔放的作品。”但擁躉也不真的反好萊塢,安東尼奧尼的《情事》(L,Avventura)他們多數看不下去,更別提邁克爾·史諾的《波長》(Wavelength)了。他們不過希望好萊塢拍出應有的水準,不再畏首畏尾,別再讓人老早看穿結局。有一針見血的專欄作者稱:“多數人成為港片影迷,都因為初看時便生出獨特感覺:‘嘩!何方神聖?’那情況可不像接觸一個完全外來的文化,反倒像是把一些迷糊熟悉的東西,扭進煥然一新的天地。”

因此,西方影迷較喜歡用香港化的好萊塢做標準,還會以下價市場娛樂的角度評論好壞。他們大都偏愛吳宇森、徐克、成龍、程小東與洪金寶等人的動作片;香港影評人則少提成龍與洪金寶,反而奉藝術影院放映的作品為典範,如《阮玲玉》(1992)、《阿飛正傳》(1990)、《胭脂扣》(1988)及《東邪西毒》(1994)。西方影迷深愛吳宇森的《喋血雙雄》,多數香港影評人卻認為《英雄本色》才是他巔峰之作;西方擁躉喜歡徐克的《刀馬旦》(1986),本土影評卻偏愛他的《第一類型危險》(1980)及《上海之夜》(1984);好些西方擁躉的心頭好如《赤裸羔羊》(1992)及《擋不住的瘋情》(1993),香港影評人卻認為不值一提。

西方忠實影迷凝聚成真正的次文化,交換珍貴影帶,暢談心愛鏡頭,都成為他們的例行公事。雜誌與網上,影迷暢論港片,有問有答,又刊出故事情節吸引新影迷。遇有經典鏡頭,他們珍而重之,或收藏劇照,或看完又看:“這場無論如何都值得回帶再看,稍有差池,成龍便一命嗚呼。”“榜”這類東西,也許是他們儀式的極致,如十大最佳影片、十大動作場面、十大可愛女孩等等。

任何社群都會出現分歧,影迷界也不例外。喜愛70年代經典功夫武俠片的影迷與槍戰片擁躉便不咬弦,後者認為,香港電影黃金時期該始自徐克與吳宇森的英雄浴血片。“吊威也”(wirework)這種利用遮掩鋼纜使演員飛騰的特技,成為經常爭論的課題,純粹派力指70年代的雜技身手,才是真功夫。此外,影迷也有絕情一面,跟他們混,絕不好受。你得先問自己:是否在那些跟風影迷出現之前,老早已是擁躉?你記得故事細節、演員中文名字,以及隱晦的對白嗎?雜誌藏量是否豐富?親筆簽名與影帶又如何?看過《喋血街頭》(1990)的所有版本沒有?如答案是否定的話,便得找理由替自己開脫了。最會鞭韃亞洲片影迷現象的達蒙·福斯特(DamonFoster),便不忿那些“自以為了不起大聲發笑猶如爛泥一灘的胖漢”,又批評不曾看過70年代功夫片、乳臭未幹的影迷。此外,他還對那些贊賞《辣手神探》,又只懂吳宇森後期作品的影評人冷嘲熱諷:“美國影評人及主流輿論‘終於’發現了好東西:吳宇森與周潤發的無敵組合。這些馬屁精影評人,很少懂得該類型在真正傑作如《英雄本色》出現時的模樣,所以便退而求其次,為了趕時髦而毫無保留大贊《辣手神探》。”塔倫蒂諾拍《落水狗》時借用《龍虎風雲》一個套路,影迷便跑出來聲討。他們興頭興腦仔細分析兩片相同之處,有人更制作了長10分鐘的影帶《誰愚弄誰》(Who,sFoolingwho),逐個鏡頭比較兩片。這段插曲其實暴露了某種矛盾心情:塔倫蒂諾是港片影迷,乃同道中人,但他拍了一部港片特色的戲,卻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所以得好好教訓他。

沒有上千人的反感,也不會形成品味,擁躉會在叫罵聲討中發現無窮樂趣。偏見與內行出現例牌沖突之時,新鮮的侮辱字句便會登場。但多數擁躉的文章,都是贊的多貶的少,特別之處在於極度誇張的形容詞(不可思議、嘆為觀止、如癡如醉、癲得過癮等等),而且還愛用連字符號,如形容場面的字有:jaw-dropping(驚嘆到合不攏嘴)、eye-popping(瞠目)、super-charged(超能量)、high-octane(活力爆棚)、whiplash-edited(剪接霹靂啪啦)、over-the-edge(過火瘋狂)、edge-of-your-seat(緊張到坐不住)、balls-to-the-wall(勁到爆),以及千篇一律的over-the-top(OTT,犀飛利【港語,“厲害之極”的意思。——譯者註】)。這些經常在影迷雜誌出現的詞組,猶如荷馬史詩式的表語貫串成篇,省字號之多往往使眼睛疲於奔命;有時,連篇累贅的詞組,猶如攤開的贖金鈔票。然而,這股熱情是有傳染性的,信手拈來,有這麼天花亂墜卻情真意切的篇章:“媒介之神徐克及其班子搬出陰陽,來展現性格最粗魯的龍‘女’——舞刀弄劍最似男人婆的可人兒,所有電影中身手最敏捷、最靈活,性格最野的變性人!忽(弗)男忽(弗)女【GlenorGlenda,艾活cult片片名及其角色名字。——譯者註】全不是那一皮,拍馬亦追不上徐克那些撲朔迷離的男/女主角的高速動作。”

影迷雜誌也許只是過渡現象,但港片擁躉文化在網絡上發放得更多姿多采。以VHS(家庭影帶制式)包裝的國際電影,很自然打入電視錄影文化中長大的一代,且亦配合他們掌握純熟的數碼文化。此外還有一有利因素:港片猶如神秘軟件、電子遊戲及網絡文化,都是大人無法明白的東西。因此,擁躉聚頭的地方遍及留言板、聊天室、影迷會網址、資料庫及個人網頁。個人網頁使自己的喜好變成不朽:TaunatheBlack偏愛邵氏作品;GirlsonFilm所搞的“流口水網頁”(DroolPage)充斥“大量美味養眼糖果般”的男明星。閣下若嘗試在網頁追看八卦消息、意見欄(連串的“犀飛利”)及常識問答(如指出周星馳影片所有以舌頭為題的笑話),便會發現這其實是一處聖地,任何有關港片的東西都可拿來談論。換了是別的事情,老師要他們學這麼多,影迷定會大呼專制。

然而,若只有影帶擁躉與網絡專家吹捧港片,各新聞周刊就不會長篇報道亞洲片入侵美國的消息。港片從影展文化及影迷次文化進入大眾意識時,主要把關者其實是審美派的影迷。他們即電影記者,愛以贊美聲改變大眾看法。其中多數先是影癡,後來才成為港片影迷,但他們的文字猶如搖滾樂評論般帶有安非他明的興奮節拍。他們在《電影評論》、《村聲》及全國各地的免費周刊中,都落墨於港片的異國特色,好借題發揮,大書別國文化種種。以下例子,混雜了高低文化的參照,教人聯想起香港電影的魔光幻影:“徐克《反擊王》劇情似有若無,內容的空洞推向極端,幾乎達到純形式化的地步。範·達姆、丹尼斯·洛德曼及米基·洛基三頭馬車演得比塑膠模特兒更不濟(演來及看來,都似在大賣男性健身院的廣告),徐克把他們拍得宛如健身男子照似的雕像,有些地方甚至暗示似Mapplethorpe攝影廊,卻滑進60年代非常規間諜片的氛圍。(最見效的廣告字句將是:‘肯·羅素的《電腦間諜戰》〔BillionDollarBrain〕將是一部緊張到令人最坐不住的驚險片。’)”

作者從流行新聞寫作的原則出發(還有無處不在的括號插入語),走進影迷對話的慣性之中,個中不僅有連字符號的形容詞,還有影片互相參照,但為免低俗故措辭文雅;此外,又混以畫廊藝術與間諜驚險片作參照,並插入節奏感的用字(outr?非常規;beefcake:健身男子照片),還引用高級藝術概念,說情節可以變成“純形式化”的實驗。

忠實影迷有天真的狂熱,但講究審美眼光的人更是影迷中的影迷。他們不僅喜歡追逐與打鬥鏡頭,還會珍視特殊的場面、刺激的變奏。他們沈醉於camp及另類閱讀快感,因此往往贊同吉米·赫伯曼(JimHoberman)“庸俗現代主義”(vulgarmodernism)的觀念,認為娛樂電影的非主流制作,可與高級藝術的前衛派相提並論。據這種後超現實主義的觀點,普及藝術優勝之處,在於極端放逐的時刻:荒謬牽強的劇情轉折,不講品味與邏輯的放肆。影迷那“嘩!何方神聖?”的自然反應,成為自覺的標準,顯示他們懂得欣賞極端怪異的東西。

港片吸引到大眾傳媒品味塑造者的註意,審美派的記者居功至偉。作為影評人,他們必須察覺在邊緣裏蠢蠢欲動的東西。港片其實有不少與好萊塢相同的特性——都粗鄙通俗,都追求感官刺激、暴力動作及激情,只是港片走得更遠而已;所以認定港片為類型片,也實在無傷大雅。是故《新聞周刊》及《娛樂周刊》(EntertainmentWeekly)的影評人稱許香港電影的話,都應該是真心的:港片不講規範,與自持式的反叛態度一拍即合,這種反叛,塑造了今天消費大眾娛樂的一種方式。

因此,流行文化也可循別的途徑打入國際,情況也許類似世界音樂,非洲、亞洲及歐洲等民族音樂傳統松散結合起來,在平平無奇的主流音樂中突圍而出。錄影的出現,或多或少締造了世界電影,包括日本動畫、印度通俗劇、意大利恐怖片、墨西哥蒙面摔跤手影片、印尼神怪片,以及不同國家的非主流制作。所有這些例子,都是地方電影先成為次文化,再晉身為國際電影。從這個角度看,港片便占有世界電影的邊緣領導地位,其地方特色由於異常出色,便攫住了好萊塢的註意力。華納的《轟天炮4》(1998)網頁冷落了李連傑,惹來影迷咆哮抗議,華納為此而要重新設計宣傳廣告。

西方港片影迷最會吶喊助威,不然港片也許會給掉以輕心。他們會搜羅港片消息,全情投入,對供奉的神忠心耿耿。但影迷與審美派記者寫下的,只是狂熱贊美而非分析,是驚嘆而非解釋。如果問他們香港電影何以有今天的號召力與地位,部分影迷會認為那是學術課題,毋須作答。有的影迷指南一開始便給大家派定心丸:“電影學院式的爭論”對港片派不上用場,“蓋分析電影過分理性,便否定了上電影院的首要目的——娛樂”。

教授的回答是,我們有理由去問這些影片為什麼會既生動又吸引,既緊張又感人,一言以敝之,幹嗎會娛人。影迷態度縱使有時過於自衛,但他們的狂熱也有教授往往看不見的道理。任何領域,特別是學術圈,都需要認識各種文化的特性。當電影跨越國界,知識分子大有可能強調“閱讀”一部影片的不同觀點。最聞名的例子莫如澳洲土著。據稱,他們看西部片,會向印第安人而非牛仔喝采。這類“抗拒式閱讀”當然很可能會出現,但澳洲土著給印第安人寄予同情之前,都明白熒光幕上的形象代表著人,都清楚所出現的沖突都有其因果關系,也知道某種類型常規在起著作用。換言之,不同的闡釋,都建基於共同的理解。

從實用角度著眼,我們可以視大眾藝術為一堆吸引人的東西,所吸引的觀眾層面有的較窄,有的較闊。低貶大眾文化的人,會視之為迎合“最低的共通口味”,但那正好顯示了大眾藝術的跨文化力量。港片的情況是,影迷次文化欣賞港片裏頭跨文化的特質。港片若在西方沒法吸引主流觀眾,不是因為難懂,而是因為不符合某些品味的準則,如太血腥或太煽情,太胡鬧或太誇張。觀眾若不怎麼認同好萊塢的價值標準,隔閡便容易消除。一味沈迷下價市場快感的影迷,就能擁抱港片的跨文化力量。

海外觀眾當然會忽略港片多方面的特質,但不管影迷與否,各地觀眾都會受港片的基本吸引力打動——如說故事的方式、影像與音樂的配合、人類普遍情感的煽動與塑造。這些跨文化吸引力,都是藝術技巧制造出來的。那技巧,也就是娛樂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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