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波德威爾·香港電影的秘密(1)

譯者序

當年在大學念電影時,大衛·波德威爾夫婦合著的《電影藝術序論》(FilmArt:AnIntroduction)已是最熱門的教科書,那時萬萬沒有料到,20年後他會寫一本香港電影的書,期間,我們更成了好友。

當波德威爾表示要寫此書時,我和馮若芷都感到興奮,並答應全力支持。本來研究香港電影是我們的分內事,但慚愧的是這方面有系統的中文著作幾乎絕無僅有,可見香港電影學術研究風氣之弱,學術界與影評界涇渭分明。禮失求諸野,此書出版之前我已與作者取得口頭協議,由我們為他出版中譯本,既可接觸更多中文讀者使更多人受惠,亦可鞭策我們多加把勁。

值得一提的,是中譯本的彩色劇照,乃英文原版所無,卻是作者本人的原意,只因技術問題而作罷。現在中譯本能以完整的面貌出現,亦算還了他未了的心願。

《香港電影的秘密》全書皆由何慧玲翻譯初稿,再交我據英文原著逐句校訂。當然不少地方是大家一起斟酌推敲,但譯筆之流暢全是她的功勞,如有誤譯或考證錯失,當概由編者負責。

作者書中旁征博引,令各種譯名考據、原名追查、資料復核的工夫十分繁重。期間幸得多方好友慨予援手,陳柏生與蒲鋒於翻查舊西片及影人譯名方面的幫忙尤大,黃愛玲更於百忙中校閱全書一遍,波德威爾本人亦數次以電郵解答我提出的疑問。謹此向所有拔刀相助的朋友,致衷心謝意。

最後,要感謝責任編輯吳君玉鍥而不舍的努力,香港譯本才可如期出版。因人手有限兼時間緊迫,可能錯漏難免,尚祈讀者不吝指正。(文/李焯桃)

好東西的出現,不會是偶然的。背後,其實都少不了不吝付出、目光遠大的有心人。大衛·波德威爾的《PlanetHongKong:PopularCinemaandtheArtofEntertainment》翻譯成香港版《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後,幸有京、港兩地走的馬健全、陸智昌引介,再獲海南出版社黃明雨的青眼,易名為《香港電影的秘密》的版本終於可以在大陸出版。相信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大家都是愛書人。在此十分感激他們。

大陸版基本上和香港譯本沒有分別,只經海南出版社依據兩地文化之別,稍作刪改(刪減部分我們也知會了作者,獲他首肯)。香港譯本其實有不少粵語口語和慣用語,修改工作絕不輕松,難得海南出版社不嫌麻煩,仍舊選用我們翻譯的版本。他們這種對出版質量的要求,令首次接觸大陸出版界的我們心悅誠服。

還望各有心人繼續愛書愛電影,繼續讓我們的眼界多享收成。(文/何慧玲)


盡皆過火,盡是癲狂 (1)

《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早期進口的一部功夫片有此怨言:“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當年的辱罵,竟變成今天的榮譽標記。那些張狂的娛人作品,其實都飽含出色的創意與匠心獨運的技藝,是香港給全球文化最重大的貢獻。

香港電影是電影史上的一個成功故事。20年來,這個約600萬人居住的城市,一直擁有全球規模數一數二的電影王國,所制作的影片數量,幾乎超越所有西方國家,輸出電影之多,只僅次於美國。他們雄霸東亞市場,還鬥垮毗鄰臺灣一地的電影業。港片發行至西方後引發小眾熱潮(cultphenomenon),規模之大更是空前的。他們制作一部戲的成本,通常都與德國或法國相去不遠,但他們卻無歐洲電影所賴以存活的資助。香港有電影,只因數以百萬計的人要看。

過往20年,美國電影鯨吞全球市場,在某些國家,甚至囊括九成票房。但於同一時期,在香港上映的好萊塢電影只有少數人捧場,所占票房有時不到三成。全球賣座片登陸香港,亦往往慘淡收場。如《奪寶奇兵》(RaidersoftheLostArk,1981)不敵《人嚇人》、《十八般武藝》及《投奔怒海》,在當地票房中僅排到第16位。《誰陷害了兔子羅傑》(WhoFramedRogerRabbit?,1989)的票房只及《賭神》三分之一。直到1997年,好萊塢影片才迎頭趕上,票房收益稍微超過港產片。有人認為這是本土電影產量下降,同時西方票價調高所致。

彈丸之地怎會把電影搞得這麼出色?個中因素可能關乎歷史與文化,但更重要的原因,卻在於電影本身。港片能滿足觀眾所需,源源不絕推向市場,不僅口味新鮮,而且生動刺激兼而有之。港片堪稱70年代以來全球最富於生氣與想像力的大眾電影。

影迷都各有所好,我的就有以下兩個。在胡金銓的《俠女》(1971)上集,俠士與俠女在高潮的一幕與東廠高手在竹林對峙。那絕非普通打鬥場面,他們離地二十尺,在半空翻騰旋轉,偶爾短兵相接(圖1.1)。俠女縱身一躍,猶似蜘蛛般穿插於竹林之間,伺機俯沖將獵物殺個措手不及。除了出現空中飛人般的特技之外,這段武打戲的拍攝與剪接竟然敢於采用不透明手法,雖然每一畫面構圖都經細心設計,但剪輯後鏡頭都變得稍縱即逝,高手的出色武藝僅能管窺一二,其感染力之計算精確,相信愛森斯坦與黑澤明也會佩服得五體投地。

其次是徐克的《刀馬旦》(1986)。戲班女子(葉倩文)讓幾個朋友在閨房內度宿一宵,怎料父親早上跑到房中擾攘,眾友人惟有躲的躲,避的避。有藏身棉被下,也有在父親身後東躲西竄,更有爬到屋梁上(圖1.2)。每一個鏡頭都精心設計,層層遮掩,把喜劇效果推向極致。與《俠女》一樣,稀奇古怪的前提能夠收效,皆因準確得驚人的手法。

香港電影也許煽情與縱樂,也集吵鬧與愚昧,血腥與怪誕於一身;但香港電影亦敢於破格,技巧純熟,訴諸情感亦坦率直接,因而贏盡全球觀眾的歡心。《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早期進口的一部功夫片有此怨言:“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當年的辱罵,竟變成今天的榮譽標記。那些張狂的娛人作品,其實都飽含出色的創意與匠心獨運的技藝,是香港給全球文化最重大的貢獻。最佳的港片,不僅是娛樂大眾的商品,更滿載可喜的藝術技巧。

電影大量生產之余,怎麼還可以談藝術性?要解答這個問題,大家得先承認大眾娛樂盡管商業妥協難免,但真正的藝術性亦會存在;大家亦須同意大眾電影有其獨特美學,即塑造其形式與效果的一套作法;最後,大家亦要願意細心研究大眾電影,以明了其如何說故事,如何運用電影技巧。接著下來,我們就可以動手分析。

香港電影業擁有超過60年的歷史。上海電影公司在30~40年代戰火熾烈期間,都南下到這處較平靜的英國殖民地避難。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後,香港不久即生產了數十部電影,反復嘗試了不同類型,包括喜劇、犯罪、家庭倫理、武俠及戲曲等,且國、粵語制作兼備。其中以大電影公司最多產,最值得一提的是邵氏公司,其“邵氏影城”猶如老式的好萊塢制片廠(圖1.6)。

70年代以前,香港電影只發行到亞洲及西方的唐人街。西方人認識這些電影,都是通過連場誇張武打和以復仇為主線的功夫片。李小龍電影譽滿全球,更使人認定香港就只會制作該類型電影。但各地市場其後看膩了功夫片,香港本土亦湧現其他潮流,像前電視明星許冠文式的廣東方言喜劇。成龍很快亦耕耘喜劇功夫片,而且成為亞洲首屈一指的巨星。

到了80年代初,港片大都以粵語制作,而且,新一代導演亦開始登場。他們不是留過洋,便是電視臺訓練出來的,不像老一派般囿於國內傳統。這些年輕電影人不再走功夫路線,他們轉拍黑幫片、神怪武俠片及現代寫實故事,不少作品更在電影節及海外影展中載譽歸來,代表作品如許鞍華的《投奔怒海》(1982)。這股“新浪潮”雖然沒有扭轉香港電影業大量生產的特性(不少年輕導演最後亦走進主流),惟其活力卻重塑了香港電影,使之成為既現代又獨特的一種本土大眾文化。

正當撒切爾夫人要把殖民地交還中國之時,香港電影業正步入所謂黃金的10年,生氣勃發的影片大批湧現,不僅制作水平有了進步,還開拓了固有電影類型以外的其他可能性。1982年開始推出、賣座鼎盛的“最佳拍檔”系列,便是模仿“邦德片”(007)橋段,做出的粵語喜劇變種。成龍也重寫功夫片,改拍歷險故事(《A計劃》,1983)及城市警匪片(《警察故事》,1985)。徐克在如《上海之夜》(1984)等電影中,以敢於創新的風格、挖苦式的幽默感更新了較古老的程式;其民族史詩式電影《黃飛鴻》(1991),亦使歷史功夫片復活過來。

黑幫片亦改以誇張浪漫的手法卷土重來,計有吳宇森的“英雄片”(《英雄本色》,1986;《喋血雙雄》,1989),黃誌強(《天羅地網》,1988)及林嶺東(《俠盜高飛》,1992)的作品等。90年代初,復興中的香港電影終於受到西方觀眾賞識,成龍與吳宇森都成為了美國紅人,徐克、林嶺東、黃誌強及其他導演都到了好萊塢拍電影。可諷刺性地,香港電影闖出名堂之際,其電影業卻陷入困境,除失去區內市場外,更遭盜版影帶與亞洲金融危機之害而奄奄一息。然而,即使輿論眾口一辭說香港電影已死,但出色的電影仍陸續推出,新一代仍保存香港生機勃發的電影傳統。

這個毫不掩飾其商業化的電影制作傳統,又怎會擁有某些條件,能催生大家或會認為具有藝術性的素質?這問題背後有一個假設,就是藝術摻雜商業之後,必然有所犧牲;然而,不少大家稱頌的純藝術傳統,都是來自市場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所以出現油畫藝術,源於市場對繪畫人像、壁畫、祭壇繪畫及裝飾家具等的需求,所以那是經濟活動頻繁的結果。藝術家宛如鞋匠,都是技工,都設法為自己的店鋪提高效率和利潤。到了今天,雕塑、繪畫、管弦樂,以及差不多所有建築方案等,都是委約的,從中可見赤裸裸的市場力量。

但也許有人爭辯,認為對高級藝術來說,經濟需求不能造就這特殊的成果;精英藝術家抒發其獨特視野,大眾藝術家則投觀眾所好,必然妥協。然而,此一見解未免誇大。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往往亦須履行合約,無論所畫物件或構圖,用料用色或意象等,都有具體要求。學院畫派於19世紀沒落以後,新顧客的新品味亦造就了風俗畫與印象派的興起;與此同時,作曲家亦為要迎合音樂水平較低的觀眾,譜寫標題音樂及露骨的民族主義作品。

湯姆森【VirgilThomson,1896~1989,美國作曲家和樂評家。——譯者註】曾認為,作曲家會因資助來源而改變藝術風格。我們毋須像他那樣偏激,其實任何藝術,都只不過是形式受格式支配,而格式往往受制於商業壓力而已。貝多芬以後的作曲家都擴充樂團規模,又改變樂器演奏法,或多或少都是為了使樂聲更響亮,可填滿為一般大眾而擴建的觀眾席。19世紀的英國,作家都失去了贊助人,便惟有依靠書商,書商則要求他們創作較長的散文體小說。不管是精英藝術還是大眾藝術,其風格與形式都受商業需求管限。一件藝術作品不管是受資助或推出市場,都不會貶低其藝術水平。

大眾電影之中,也有專為娛樂大眾而制作、個人色彩強烈的作品,巴斯特·基頓、A·希區柯克、約翰·福特、霍爾德·霍克斯及其他出色的導演,都是明證。然而,“藝術電影”也同樣是一盤生意。沒錯,好些藝術電影皆非本土牟利電影業與商家的產品,而是獲政府資助的(歐洲電影在90年代末期,平均七成有國家補貼)。這些電影,甚少獲當地觀眾擁戴,也鮮有外地發行商垂青,所以單從經濟投資角度來看,都是失敗之作。但回報卻是有的,只不過在別的地方而已。全球每年舉辦的電影節多達400個,且都渴求形形色色的非主流片,政府資助的電影都往那兒爭取入圍。要是在哪個電影節載譽歸來或獲頒獎項,便是國家文化之光,贊助機構支持該電影計劃的決定,會因此獲得肯定。因此,電影節網絡猶如大眾電影市場,成為另一個電影制作、發行及放映的渠道。藝術電影通常都不是為了賣錢,但卻仍然是市場導向的,這股壓力影響了其傳統、類型及做法。

香港只有少數滿足電影節脾胃的“藝術電影”。王家衛的《重慶森林》(1994)即為小眾的熱門作品,《春光乍泄》(1997)更為他贏得戛納最佳導演獎。但港片向來不受資助,國際知名導演如羅卓瑤、許鞍華、關錦鵬等,都得依賴主流風格、明星和類型,情況到最近才稍有轉變。與臺灣同輩如風格樸素的侯孝賢和楊德昌相比,香港的“影展”導演無疑更趨大眾化。

大眾電影始於一盤生意,為的是要定期推出討好一般大眾的制作。那麼,大眾電影的美學又是什麼樣子?其實,那很自然是建基於大眾化口味,講求直接過癮,但不求巧妙含蓄。不管來自何種文化,迎合大眾化市場的電影都側重像坐跌、絆倒、排泄功能、爬梯意外等等低俗的生活笑料。30年代開始,好萊塢電影都以中產階級下層口味做標準,大家因此都遺忘了默片小醜(查理·卓別林那浪漫化的流浪漢也不例外)把機油四濺弄得不忍卒睹的臟感覺,也記不起蛋糕從他們睫毛滴落的模樣,又或者他們在湯水中撈起圖釘等等搞笑場面。高腳七和矮冬瓜(AbbottandCostello)、傑瑞·路易(JerryLewis)、洛尼·鄧格非(RodneyDangerfield)、約翰·比洛什(JohnBelushi)及占·基利(JimCarrey)等人,其實都在延續這個傳統。

香港大眾電影裏的粗俗手法,可謂走到完全失控的地步。典型的港片會出現吐痰、嘔吐與挖鼻孔,甚至拿廁所與口腔大造文章。周星馳在《逃學威龍》(1991)中像嚼香口膠般大嚼避孕套,還吹起波來。在《家有喜事》(1992)中,學校職員蹲廁大解時,做腳底按摩的毛舜筠在畫面外用棒球棍狠揍張國榮的腳板,每回手起棒落,大解者便發出排便的呻吟聲;其後,失憶的周星馳在醫院內一覺醒來,用床上便盆的尿漱口。類似的搞笑噱頭,處處顯示這種沈迷於人體極端狀況的電影,非只走功夫路線。港片崇尚官能快感與古怪作嘔的東西,喜歡乳溝和陽具,也愛拿怪人與放屁搞笑;此外,還有像一個模子做出的白臉紅斑僵屍、吃相汙穢邋遢的饞徒、口吐巨舌的樹妖等等。港片的畫面,可謂無奇不有。

粗俗有直接過癮的感染力,驚人的影像則是另一種感染力。香港導演林嶺東吐露了不少同行的心聲:“我愛畫面與簡單的故事,寧拍很少對白的戲。”羅伯特·帕瑞什(RobertParrish)曾問指導演員之法,約翰·福特提議他去看《關山飛渡》(Stagecoach)。帕瑞什看後大表不滿,說約翰·韋恩的對白才只有十來句。約翰·福特回憶說:“那正是指導演員之法——別讓他們說話就是了。”知識分子總愛挑出大眾電影中貧乏的對白,以證其空洞淺薄,但卻因此忽略了影像的內容。《刀馬旦》閨房閃避一幕及《俠女》空中飛人似的場面,都沒有負載重大意義。但不少電影的觀影樂趣,其實主要來自畫面。

換言之,大眾電影的導演都講究視覺生動的講故事技巧。1900~1910年代,在導演得把故事講得又快又生動的當兒,娛樂片便奠定了“電影語言”的基礎。格裏菲斯(D.W.Griffith)、維克托·斯約史特洛姆(VictorSj歴tr歮)與路易·弗亞德(LouisFeuillade)三位1918年以前最優秀的導演,都費盡心思炮制給一般大眾觀賞的電影。今天的電影,仍保留不少最早期的電影元素,如追逐場面、死裏逃生的鏡頭及千鈞一發的險境,或者與暴風雨、地心吸力及汽車搏鬥的種種。追求清晰與震撼力的香港電影,使默片技巧再度復活過來。20年代的前衛藝術都稱為“純電影”的技巧,如快慢鏡頭、動態剪接、出人意料的鏡頭角度等等,都成為香港大眾電影的常用手段。香港導演都憑直覺,重新發現用來提醒觀眾前事的短促閃回鏡頭,以及早期電影說故事時愛插入的“象征畫面”。

然而,所有電影不是都在利用活動影像的力量嗎?討論這問題,得再談及含蓄與直接感染力之間的取舍。50年代後期以來,不少西方藝術電影都偏愛靜態及曖昧的氛圍(圖1.8),安東尼奧尼、塔爾科夫斯基、法斯賓德、文德斯及其他出色的導演創造了一種含蓄內蘊的電影。娛樂片的導演則專心鋪陳故事,渴望吸引觀眾註意力,因此在影像方面都力求清晰與動感,沈思冥想非他們所好,風格亦會傾向功能性及經濟實效。他們專愛捕捉演員漂亮瀟灑的動作,如在《蓬門今始為君開》(沈默的人,TheQuietMan,1952)的結尾,韋恩在石溪上邁步走走停停的樣子;又如李小龍在《精武門》(1971)的淩空踢腿。攝影機運動精準分毫不差,剪輯效果使動作矯若遊龍,都是導演能引以為豪的事情。

有些導演會延伸其“裝飾音符”,敘事的同時還使畫面交織著風格化的“華彩段”。香港武俠片巨匠胡金銓很早便有此體會:“如果情節簡單,風格的展示會更為豐富。”西方影迷認為港片“超額”的東西,或多或少都因風格強烈所致:導演費盡心思把對話與配樂、音效與燈光、色彩及動作等調配在一起,務求做到賞心悅目,又或觸目驚心的地步。在各方面都敢作敢為的表達方式,顯然比寫實來得重要,尤其是形體動作若具有持久力並加以潤飾的話,便真可以使人嘆為觀止。這種對表達技巧的樂在其中,印證了香港電影豐富的感官刺激,也是世界各地大眾電影的導演們所夢寐以求的。

大眾電影的藝術之中,生動的畫面與強烈的情感是分不開的。為吸引一般大眾,大眾藝術都大量販賣喜怒哀樂、厭惡與驚恐等情緒。凡此種種,顯然存在於所有文化之中,電影若能訴諸這些感覺,便可遊走自如於各文化之間。娛樂的東西會刺激情緒,使人對霸道、友善或自私等行為作出直接反應;電影更擅於運用動作與音樂,挑動肌肉神經。李小龍曾要求學生在搏擊技巧中註入“感情內涵”,如刻意引導的憤怒情緒。當這種情緒表現在勁道十足、鋪排嚴謹的動作之上,然後給鏡頭捕捉下來,再加上準確的畫面構圖、生動的剪接技巧,以及排山倒海的配樂與音效,觀眾定可感覺到自己的肌肉與神經隨著打鬥節奏繃緊起來。徹頭徹尾屬於身體反應的電影感,莫此為最。

都說大眾娛樂著重單純的感覺,但坦白說,錯綜復雜的情感也一樣行得通。大眾藝術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淚中有笑,笑中帶淚。嘉慧(袁詠儀)在《滿漢全席》(1995)裏脫下廚師帽,但頭發卻像啄木鳥的羽冠那樣依然豎起。阿生(張國榮)這時正向她示愛,浪漫的高潮因此亦添加笑料,教人忍俊不禁(圖1.9)。而且,一些流行的手法確實大量利用對立以加強效果:殘忍冷酷會把自我犧牲映襯得更悲壯;慷慨有貪婪對照會更突出。《熱血最強》(1997)的一幕,女警Shirley(莫文尉)回到與男友Kelvin合租的寓所。他一直冷淡待她,又推搪她的約會,甚至連她父親的喪禮亦沒有到。這一切,都使我們對Kelvin的冷酷無情感到憤慨。Shirley終於決定離開他,並回住所取她的衣物,鐵男(古巨基)則在車裏守候。畫面只見她在寓所內依依不舍四處走動,忽地,鏡頭跳到屋外,她跑回車子,告訴鐵男她決定什麼也不帶走,突然的轉折似乎顯示她已毅然接受與Kelvin分手的事實。兩人然後駕車離去,Shirley的淚在墨鏡後滾下。但之後我們發現她突然跑回車廂時,其實跳過了一幕。這時那一幕才以倒敘形式出現:Shirley憤而推倒書架,又打翻唱機,把Kelvin的東西都砸個稀巴爛。影片暗示從前她對Kelvin的冷淡總是反應被動,所以如今她理直氣壯發泄的怒氣,更顯激烈。我們不僅同情她,還對她的報復感到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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