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九九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瓦科特(Derek Walcott),一九三Ο年生於英屬西印度群島的聖露西亞島,受教於島上的聖瑪麗學院以及牙買加京土頓的西印度群島大學。後來,遷居千里達,從事書評、藝評、劇本創作,並創立千里達劇場,擔任監督,直到一九七七年。
瓦科特目前任教於波士頓大學,但他關懷存在於西印度群島歷史中的文化和種族困境,仍從自己的土地及本源去追索,雖以流暢的英語創作,但他常在詩中融入西印度群島的方言,希冀建立屬於自己種族的語言。
瓦科特的身上同時流著黑人和英國人的血液,英語是他寫作的語言,他企圖從這一種都會化的語言裏翻轉出具有開創性的詩的聲音。他既從英國文學傳統汲取養分,又無時不忘自己生長的殖民地國的歷史,如是發展出兼顧歐非血緣,又溶合復雜意象與平易語言的獨特詩風。
瓦科特以多樣的詩風,探觸廣泛的題材︰種族問題,殖民主義之不人道,自我的定位和追尋,文化、政治的疏離與認同,都是他思索的主題。他承襲了非洲和歐洲雙重文學傳統,這雙重的文化沖擊在敏銳的瓦科特內心所造成的矛盾和掙扎,更是他詩作中不斷閃現的主題。
在《非洲遠呼》(A Far Cry From Africa)一詩中,詩人間道:「被兩者的血液所毒害的我,╱徹底分裂,該投向何方?╱曾經詛咒爛醉的英國殖民官吏的我,如何╱在這樣的非洲和我所愛的英語之間做抉擇?……╱我怎能冷靜地面對這樣的屠殺?╱我怎能離開非洲而生活?」
在瓦爾科特身上,我們印證了葉慈的名言:「與自我爭辯是詩歌創作的動力。」
在《新世界》一詩裏,他以俏皮、機智、又嘲諷的語調批判了金錢掛帥的世俗價值觀。在《終點》一詩中,他觸及了他關注的疏離和自我放逐的主題。他嚴謹節制的語言頗有他所心儀的前輩英語詩人拉金(Philip Larkin)的風味,而他浪漫、人道的詩情,為卑微的生命、僵滯的生活投下溫暖的光輝。
在《火山》一詩裏,瓦科特把過去的文學大師們比做火山,同他們致敬,並且自謙做個讀者也是很不錯的事。然而不論在詩的密度、深度或廣度上,瓦科特無疑是聳立加勒比海的最巨大的火山之一,他所噴湧出來的熾熱的創意、活力和喜悅,必將令世世代代的讀者驚嘆、感動。
德雷克·沃爾科特早年曾經在牙買加金斯敦西印度群島大學學習,曾先後在聖瑪麗學院和牙買加學院任教,1981年迄今執教於美國波士頓大學。他從六十年代初開始引起國際詩界的注目,陸續出版了詩集《詩二十五首》(1948)、《在一個綠色的夜晚》(1962)、《詩選》(1964)、《乘船遇難者及其它詩作》(1965)、《海灣及其它詩作》(1969)、《另一種生活》(長詩,1973)、《海的葡萄》(1976)、《星星蘋果王國》(1979)、《幸運的旅行者》(1981)、《仲夏》(1984)、《奧梅羅斯》(史詩,1989)等十余部;另外著有戲劇四部。
沃爾科特的詩作盡管富於加勒比海特色,但卻相當高度概括了英美文化背景,他被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布羅茨基譽為“我們面前的巨人”。
流放的語言——評沃爾科特的《星星蘋果王國》
〔愛爾蘭〕西默斯·希內/胡續冬 譯
一個詩人通過學著寫出象是完全出自他自己之手的作品,來滿足他最初的需求──《葦叢中的風》階段的葉芝。然後開始著手他既焦慮又興奮的第二個需求,即去超越他對自我已有的把握,接受世界的非我部分並將其納入到作品之中,這些作品仍是他自己的但卻對任何一個他人提供了通行權:一種葉芝在出版《柯爾莊園的野天鵝》時所獲得的理解力和沈著,或者是德裏克·沃爾科特在他的《星星蘋果王國》一書中所展示的那種華麗的震懾力。
這本書開頭的長詩《飛翔號帆船》可謂是劃時代之作。在此之前,所有沃爾科特骨子裏所知曉的和思想裏所堆積的東西,在流暢的韻文之下擺蕩,象一次漫長的能量湧動。這些詩行配制精良,儲運豐富,駛向貧乏的未來。我想他已為加勒比地區做出了辛格(Synge)②曾為愛爾蘭所做的貢獻:發現一種跳出方言和文學巢窠的語言,既不俚俗化也不屈尊,一種從一個人固有的分岐和頑念進化而來的奇特的習語,它允許一個古老的生命為自己而狂喜,同時又對“新事物”保持鎮靜。
幾年前,在他的戲劇集《猴山之夢》激動優美的序言中,沃爾科特提到過尋求一種工具來釋放他那獨特的殖民地熱病所淤積的體液的強烈渴望。現在,他已經找到了這種工具並懷著罕見的信任來使用它:
你是否曾經從孤獨的海灘眺望
看見一艘遙遠的帆船?好吧,當我寫下
這首詩,每個詞語都在被鹽浸漬;
我把每一行詩句勾劃和連綴得
象船上的纜繩一樣緊實;在簡單的言辭中
我平凡的語言變成了風,
我的詩頁猶如飛翔號帆船的風帆高聳。
敘述者調整他的語言的依據讓人想起沃爾科特對一個理想劇組的描述:“強健、和諧、鼓舞人心”。語言服務於他好比一個訓練有素的劇組服務於一個戲劇家。這種語言並非用於主體的抒情目的,而是服從被詹姆士·賴特(James Wright)稱之為“成熟者的詩藝”("the poetry of a grown man ")的東西,這個成熟者已成長到了葉芝所說的“在敵人中的完成者”("the finished man amomg his enemies")的決定性階段。
對於那些從歷史的噩夢中清醒過來的人而言,復仇——沃爾科特已承認了這一點——能夠成為一種詩歌的想象力,雖然他自己並不圖謀報復。他也不僅僅只是一個在忍耐中吟唱事物的傷痕的歌者。他的智慧是狂烈的,但卻被充分地文學化了。他設想藝術是一種強力,被它臨幸就是受它威脅。但他也知道藝術作品威脅不了任何他人,它們是仁慈的。
從一開始他就從未將它們簡化或者出賣。非洲和英國沿著他的血液敲擊著訊息。來自他所受的教育的人文主義者的聲音和他來自他身上原初的、難以言喻的角落的聲音一直在堅持要求他們各自的完整,並把他拉向兩個不同的方向。他有能力以拉金(Larkin)式的優雅來寫作,使自己成為他所繼承的英國文學傳統的腹語者式的傀儡,而這當然會削弱他的天賦,因為他同樣有能力用聶魯達(Neruda)式的晦暗的肉體欲望來寫作,使自己成為一根浪漫主義的舌頭,舐盡他生活過的島嶼上那些詩意的美好的東西。他沒有選擇任何一種單一的方式,而是把這種選擇和選擇的可能性本身當作了主題。
現在,他已在一個名叫夏比奈的人身上表達了這一主題。這是“飛翔號”上一個貧窮的黑白混血水手,西印度洋平民的尤利西斯,他的心裏充滿了風、詩歌和女人。事實上,當沃爾科特任憑海上的微風將他的想象力滌蕩一新的時候,產生了一種象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的開頭部分的大海的天氣一樣開闊而引人入勝的詩藝,一種不是來自被輕易喚起的心境,而是來自儲存已久的、對實際狀況的感知的詩藝:
在悠閑的八月,當大海變得溫和,
棕色島嶼上的樹葉堅守著加勒比海
的邊緣,我熄滅了照在聖母受孕圖上的
失眠的燈光,去
飛翔號帆船上作一名水手。
走出小院,黎明的天空漸漸灰白
我象一塊石頭一樣站著,除了
冰冷的、鍍了鋅一般的海水
和天穹上星星的釘孔,一切都
靜止不動,直到一陣風吹亂了樹叢。
沃爾科特對自己英語天賦的效忠,不但沒有讓他遠離反而讓他確切地深入了西印度群島地區語言的敏感之處,這是他精湛技藝的標誌。當他寫下這些開篇的詩句時,他對另一次黎明的出行、對另一個寓言式的早起人了解得怎樣呢?這些詩句底下有著莫爾文山上的低語,因為這首詩的確可以溯源到《農夫皮爾斯之幻象》③:
在夏季,當陽光和煦
我匆匆套上一條長衫,象綿羊一樣疙疙瘩瘩,
穿上松垂的裙袍,象一個隱士,不事勞作,
走向寬闊的世界,去尋幽探奇。
但是在一個五月的早晨,在莫爾文山
我遇上一個奇跡—— 它似乎神奇至極。
那時我已疲於奔走,來到
寬闊的堤壩下,在一條小溪的旁邊休息;
當我懶洋洋地躺下,看著潺潺流水,
我開始沈入睡眠……
整整這一段可以作為沃爾科特這本書的題記,因為考慮到它同時既是言說又是旋律,既是多情的風景畫又是能夠調整到臆想狀態的事實狀況。沃爾科特富有魔力的、健談的港口回應著蘭格倫(Langland)④充滿民俗鄉情的田野。愛和憤怒激勵著這兩位詩人,而他們成功地,象艾略特所說,把最古老的和最文明的心智熔合了起來。《星星蘋果王國》中最好的詩是那些夢的視像,其高峰時刻是幻覺的、強烈抒懷的甚至是拯救式的。這裏有一個例子,《河中的康埃尼格》中的一節,在這裏康埃尼格象從帝國之夢浮現出來的但丁式的幽靈一樣出現在他的雙桅船上,他被迫再度體驗渡河以便充分地了解它。
在拐彎處河流傾瀉著它的白銀
象傾瀉出某種懊惱的礦物,不停地
給所有東西加上綠色和白色:白色的天空,白色
的水,陰沈的綠色象是緩慢滑動的森林中
的鼓聲,綠色的熱氣在上蒸;
而後,在沙洲上,浮現出海市蜃樓:
薄薄的棉布的帆,蛛網的纜繩,
一艘沈沒在汙黑的河泥裏的帆船
慢慢地從河床上升,
一個頭戴高帽的土著看著一份拿倒了的報紙
“我們的皇後在哪裏?”康埃尼格叫嚷著。
“我們的凱撒在哪裏?”
那黑鬼消失了。
康埃尼格感覺他自己象那份報紙
或者一本一百年前的小說一樣被人讀著。
“皇後死了!凱撒死了!”那些聲音叫嚷著。
在他身邊閃過的那些樹幹不是木頭
而是被屠殺的印第安人的幽靈,他們附在
紅樹上,他們的眼睛象綠色的黑暗中的
螢火蟲,他們象蜂鳥一樣
喜歡扇動翅膀而不是在林間奔跑。
河流帶他穿過了他喊出的語句。
帆船已沈沒得無蹤無影。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主宰了一切,”
康埃尼格對著他起了褶的白色倒映歌唱。
這裏面有關於這種藝術——具體的藝術,而不是特殊的政治術——的莊嚴感和自豪感,它駁斥了“英聯邦文學”這一古老的不列顛觀念。沃爾科特比大多數英國人更深層、更宏亮地使用著英語。除了泰特·休斯(Ted Hughes),我認為沒有誰能用如此傲慢的語言天賦來寫作。雖然這些詩句光彩照人,但我懷疑他對他的作品的“完成”並不象對它的策動一樣興趣濃厚。他寫過優雅得令人難忘的抒情詩——《在綠色的夜晚》和《珊瑚》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卓越之作留在了人們心中——而他早期那些精心調配的十四行系列《島嶼的傳說》確保了近期這些獨白、敘事性詩歌的寫作可能性。他戲劇工作的經驗已存入了他對待詩歌的態度之中直到後者現在要以一種曼德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一定會贊同的方式移動它自身和我們。在《關於但丁的談話》一文中曼德爾施塔姆寫道:
詩歌的質量由速度和明確性決定,藉此,詩歌的題旨和律令才能夠在遣辭用句之中,在非工具性的、詞匯性的、純粹定量的詞語狀態中得以體現。一個人必須橫穿一條塞滿了朝不同方向同時進發的中國帆船的河流全部的寬度——詩歌話語的意義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意義,即穿行的路線,不可能通過逐一詢問船夫的方式被整合起來:他們不能說出我們怎樣以及我們為什麽從一條船跳往另一條船。
這種不可預知的、應變的、探險式的移動中具有某種因素,它使得詩集的同名詩一直處於運行狀態之中。《星星蘋果王國》是離心的同時又是深思的,是對後殖民時期的牙買加的文化政治狀態的一次俯沖式潛入,雖然這首詩的模式其實很難被描述為離心式的或是深思式的。這裏再次出現了一種工作狀態下的夢幻般沈重的東西,為了這首詩,多年來的分析以及承擔與此相應的思想和行動的義務似乎已自行解散,成為半是低泣半是嘆息的一種聲音。這首詩——在它所陷入的“書寫”的空間裏——並沒有拾到《飛翔號帆船》的那種意外的優雅,但它的強度和直露卻為所發生的一切做了一次愉悅的管弦樂編曲:
什麽是加勒比?一個綠色的池塘
藏在唐寧街十號巨大的廊柱後面
藏在華盛頓堂皇的希臘式建築後面
有一些肥胖的青蛙蹲在百合花的墊子上
象島嶼一樣。那些象海龜一樣悲傷地交合的島嶼
生下了一堆小島,就象名叫古巴的海龜
騎上牙買加生下了開曼島,就象後邊
領頭大龜海地-聖多明各拖著一隊
從托托拉到多巴哥的小海龜;
他繼續完成海龜們被切斷了的跋涉
離開美洲去開闊的大西洋,
他感到自己的肉體象懷孕的海灘一樣
裝滿了它們被月光守護的卵——它們懷念非洲
它們是旅鼠,被磁性的記憶
牽往更古老的死亡、更寬闊的海灘
在那裏獅子的咳嗽被岸邊的碎浪平息。
是的,他能夠理解它們天生的方位感。
但它們會溺水而死,海鷹在它們的上空盤旋
無精打采的巡洋船碰不著它們的翅膀……
沃爾科特的詩歌已超越了自我置疑、自我探索、自我診治的階段而變成了一種公共的資源。他不是鼓動家。他所能鼓動起來的是寬宏大量和勇氣。我相信他會贊同霍普金斯(Hopkins)的觀點:感情,尤其是愛,是詩歌的偉大的動力和源泉。這本書為對人民、對地域、對語言的愛所淘洗:作為理解的愛,作為渴望的愛,作為完美的愛,有時是基督在山頭的布道,有時是沃爾科特的《安東尼和克裏奧佩特拉》:
象一株下午三點的
銅棕櫚樹,他位於
一片滾燙的海水和
一條河流的旁邊,在埃及,多巴哥
她鹹鹹的沼澤在熱氣中乾涸。
他曾經丟棄了盔甲
陷入那裏。
他曾用一個帝國交換她的汗珠。
用競技場裏的喧囂,
用元老們一浪接一浪
的更叠,交換
沈默的沙灘上沈默的極限——
用這頭灰熊,它脫落
的絨毛銀光閃閃——
來交換這只機敏的狐貍
和她身上甜甜的臭氣……
·156· (《埃及,多巴哥》P30)
這樣大跨度的挪用有些冒險,但卻具有其合法性,因為沃爾科特的加勒比地區和克里奧佩特拉的尼羅河地區對犬儒主義和政治冒險的殘酷性有著同樣的、中暑般眩暈的體認。他沒有超出他自己的隱喻的領地,他是在挪用莎士比亞,而不是征用他——而最不友善的後殖民征用了一切。
作為一個清醒的手藝人,德裏克.沃爾科特一定意識到時間的陀螺已旋轉出這樣一種復仇,它被證明與其說是復仇不如說是反諷。他對選擇什麽和繼承什麽的判斷力高度發達,他作為一個寫作者的謹慎穩健的發展還遠未終結。他所繼承下來的許多公共的、難以名狀的困境已被表達了出來,尤其是在這本書中,以某種戲劇化的模式。然而我仍不能斷定他是否還會回到自我,去精煉他的修辭術。《歐洲的森林》這首獻給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的詩瞄準了沃爾科特主題的中心——語言、流放、藝術——它被一種洶湧的雄心書寫而成,這種雄心將他作為一個重要的聲音標示了出來。但我感覺詩中剛愎的才智過於醒目,以致於那種向一個英雄般的藝術同行說話的震動有些勉為其難。我激賞詩中所說的一切——“什麽是詩歌,如果詩的價值在於詩中的鹽粒/它是否只是人們能從手中放入嘴裏的一個詞句?”(P40)——雖然這首詩並未穩妥地支配好它的語調。這種語調不會用來講述夏比奈,他總是以他獨特的冷漠的方式處理著龐大的主題:
我曾經碰見歷史先生。但他沒有認出我:
一卷克裏奧約⑥的羊皮紙,長滿深海中的瓶子
一樣的贅疣,象螃蟹一樣爬行
鉆過陽臺上的鐵柵之網投下的陰影中
·157·
細小的孔隙;米色的亞麻衫,米色的帽子。
我在他面前大聲叫喊,“先生,我是夏比奈
他們說我是您的孫子,您還記得奶奶嗎
您的那個黑人廚娘?”母狗在沿街吠叫
吐著口水,這樣的口水抵得上任何數量的詞語。
而這就是那些無情的人們留給我們的一切:詞語。
譯註:
①本文原名“The Language of Exile”是希內(Seamus Heaney)為德裏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1979年出版的《The Star-Apple kingdom》一書所作的評論,譯自《CRITICL PERSPECTIVES:DEREK WALCOTT》一書。
②John.m.Synge,辛格(1871-1909),愛爾蘭詩人、劇作家,曾與葉芝合辦阿貝劇院。
③《Piers Plowman》,十四世紀英語長詩。
④威廉.蘭格倫,十四世紀英國莫爾文地區的教會小職員,相傳為《農夫皮爾斯幻像》一詩的作者。
⑤古巴、牙買加、開曼、海地-聖多明各、托托拉、多巴哥均為加勒比海的島嶼。
⑥Creole,前美洲諸殖民地的土生白人或黑白混血兒,及他們所說的方言。
(收藏自 網路)
Comment
沃爾科特•力量
生命將不斷把草葉敲入地底。
我贊嘆這股暴力;
愛是鋼鐵。我贊嘆
碎浪和巖塊間野性的互動。
它們有著默契。
我甚至能夠體會
奔馳的獅和驚懼的母鹿間的約定,
她眼中流露出對恐怖的認可
我永遠無法了解的是
寫作此詩並且
以生命核心自居的這只野獸。
沃爾科特·西班牙港花園之夜
夜,黑色的夏季,將她的氣息簡化
為一個村落︰她身上帶著深不可測的
黑人麝香味,神秘有如汗漬,
她的巷弄充滿了脫了殼的牡蠣的氣味,
橘黃的煤炭,爪色的火盆。
交易和鈴鼓增高了她的熱度。
地獄之火抑或妓院﹕公園街對面
水手們的臉如波浪般湧起,又隨著
海上磷光消逝;夜總會
叮當有聲像螢火蟲穿梭她濃密的發間。
強光刺眼的車燈,震耳欲聾的出租車喇叭,
她自廉價的瀝青油光中擡起臉龐
仰望白色星辰,像城市,閃爍的霓虹,
燃燒成為她註定成為的淫婦。
破曉時分一名苦力駕著滿載
頭部被亂刀截斷的椰子的貨車踏上歸途。
譯註︰西班牙港為英屬西印度群島千里達之首府。
沃爾科特·非洲遠呼
一陣風吹縐了非洲
黃褐的毛皮。奇庫育,敏捷有如蒼蠅,
嗜食平野的血液。
屍體橫陳整個天堂。
只有蟲蛆,腐肉團長,高喊︰
「不要把悲憫浪費在這些個別的死人身上!」
統計數字會充分證明而學者們也會同意
殖民政策的優越性。
這與被砍死在床的白人小孩何干?
與猶太人般被棄如敝屜的蠻族何干?
被趕鳥者驅趕,朱鷥如一陣白色塵霧
成群結隊湧進,牠們的叫聲
自文明之始即已盤旋
自幹枯的河流,自群獸聚集的平原。
獸與獸的暴力相鬥被視為
自然法則,但正直的人類
卻以折磨他人造就自己的神聖。
狂亂如這些焦慮之獸,他擂動
繃緊的屍體做成的鼓舞躍戰爭,
而他所謂的勇氣卻仍是對死者
所構築的白色和平本能的畏懼。
而依舊,必要之獸性假借卑劣的
借口的餐巾擦拭其手,而依舊
徒然浪費了我們的同情,一如當年西班牙內戰。
大猩猩與超人扭打一團。
被兩者的血液所毒害的我,
徹底分裂,該投向何方?
曾經詛咒爛醉的英國殖民官吏的我,如何
在這樣的非洲以及我所愛的英語之間做抉擇?
背叛他們兩者,或者退還他們所給我的?
我怎能冷靜地面對這樣的屠殺?
我怎能離開非洲而生活?
譯註︰此詩詩題 “A Far Cry From Africa” 是微妙的雙關語︰既可解做「遠離非洲」,又可解做「來自非洲的深遠的呼喊」,充分呈現出做為一個黑人詩人,瓦科特內心的掙紮。詩中提到東非奇庫族 (Kikuyu)的「毛毛」好戰組織,於一九五二年起對居住在肯亞的英國殖民者進行長期的恐怖報復,至一九五六年止有一百名歐洲人、兩千名擁英的非洲人, 以及一萬一千名謀反者死難其中。
(Feature Photo:Sunset at Masai Mara by Lukas Mappino,www.facebook.com/lukas.mappino)
沃爾科特·另一生(三)
“任何島嶼都會使你發狂”,
我早知道你會厭倦
所有海洋的圖象
像年輕的風,一個新娘
整天翻閱海洋的
貝殼和海藻圖譜,
和一切,這潔白的
一群初次出現的蒼鷺,
我在灰色的教堂草地上看見過的
像護士,或聖餐後的年輕修女,
它們眼睛尖,把我挑了出來,
像你的眼睛一樣,就那麽一次。
你就像蒼鷺,
出沒於水邊,
你漸漸厭倦了你的島嶼,
直到終於,你起飛,
沒叫一聲,
穿著護士服的新歸依教徒,
多年後我曾想像你
穿過樹林朝一所灰色醫院走去,
安詳的受聖餐者,
卻從不“孤寂”,
就象風一樣,永不結婚,
你的信仰如折疊的亞麻布,修女的、
護士的亞麻布.
何苦要你現在來讀它呢?
沒有一個女人會延遲二十年
才讀詩。你開始你的召喚,蠟燭一般,
把自己帶進傷兵的
黑暗長廊,與患者結婚,
了解一個丈夫,痛苦,
只有蒼鴛群,雨水,
石砌教堂,我記得……
另外,還有苗條的處女——新年
剛剛結婚,象一棵白樺
嫁給幾滴水晶般的淚,
象一棵彎腰登記的白樺樹
她不能為一次閃光而改娘家的姓
她仍然寫下l 965而不是1966;
因此,注視視這些緘默的
執行聖餐的蒼鷺,都在
死者中工作,石砌教堂,石頭堆,
我為你做了這些,當
誓言和愛慕衰退
你的靈魂便象蒼鷺一樣從
鹽沼的島嶼草地上飛走
進入另一個天國。
晨雨 譯
沃爾科特·另一生(二)
那麽,你是誰?
我年青的革命的黃金般的戰友,我的
飾辨帶的、老練的、飽經風霜的政委,
你的背接任務壓彎,在陰郁的廚房裏,
或掛起洗好的衣服之旗,飼養農場的雞,
在一片幻想的白樺、
白楊或別的什麽樹的背景前。
似乎一支筆的眼能捕捉到少女的柔處,
似乎光與影在空白書頁上構成的豹斑
能如此準確,
雪一樣陌生,
初戀般遙遠,
我的阿赫瑪托蛙!
二十年後,在炮彈殼的火藥味中,
你會使我想起“訪帕斯捷爾納克家”,
於是你突然間成了一個“麥”字,
垂著麥穗,在河壩冷凝的寂靜中,
再一次你俯向
白菜園,照料著
白兔一樣的雪團,
或從彈唱的曬衣繩上扯下圍巾。
如果夢是征兆,
那麽此刻必有死亡,
它的氣息從另一生命中呼出,
你雪的夢裏,從紙
到白紙的飛翔,從跟隨這架犁
的鷗和蒼鴛中呼出。現在,
你忽然蒼老了,兩鬢斑白,
象蒼鷺,像翻過的一頁。安娜,我懂得了
事物會從自身分離,就象脫落的樹皮,
向著雷聲過後
閃亮的寂靜之虛無。
沃爾科特·另一生(一)
依舊夢見、依舊錯過,
尤其在陰雨綿綿的早晨,你的面孔變作
許多張不知名的女學生臉.一種懲罰,
因為有時你屈尊地微笑,
因為微笑的嘴角裏合著諒解。
被姐妹們圍攻,你是一個
令她們過於自豪的尤物,包圍在
她們唇槍舌劍的刺叢中,你招致了
多麽嚴重的不公和多少傷害,安娜?
雨季負重而來。
達倦旅的半年。它腰酸背癰
毛毛雨討厭地下個不停。
已經二十年了,
在又一場戰爭後,炮彈箱在哪兒?
但在我們黃銅色的季節,在我們仿造的秋天,
體的頭發熄滅了它的火焰,
你的凝視逗留於無數照片中,
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那追隨普遍性的一切
與自然密謀復仇的一切,
巧妙地告密的一切,
在再一行後面,你的歡笑
凍結成一張呆板的照片。
在那頭髮裏我可以穿越俄羅斯的麥地,
你的手臂是成熟墜落的梨,
因為你,實際上,已變成另一故鄉。
你是麥田和河壩的安娜,
你是綿綿不斷冬雨的安娜,
煙霧繚繞的月臺和寒冷火車的安娜,
在那場離別的戰爭中、蒸汽騰騰車站的安娜,
從沼澤邊消失,
從細雨下皺起雞皮疙瘩的淺灘消失,
新手的詩剛冒芽就經風霜的安娜,
如今有著豐美乳房的安娜,
逗留在冰浴著微笑頂針中的
粗礪之鹽的
長腿蹣跚的火烈鳥的安娜,
暗屋裏的安娜,在冒著火藥味的炮彈箱之間,
擡起我的手要咱倆對她的胸發誓,
難以抗拒的清澈的眼睛。
你是這所有的安娜,忍受著所有的告別,
在你身體這憤世嫉俗的棲所中,
克裏斯蒂、卡列尼娜、骨骼粗大而順從,
我在小說之葉中發現生活
比你更真實,已被選為他在劫難逃的
女主人公。你知道.你知道。
沃爾科特·愛之後的愛
這一天終將來到
那時你將歡歡喜喜
迎接你自己光臨
你的家門、你的鏡中,
與你互致歡迎的笑容
說:請坐。請吃吧。
你會重新愛這個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上酒。上面包。把你的心
交還給它自己,交還給這終生愛你的
陌生人,你為了另一個人而
忘了他,他卻還記著你。
從書架上取下情書、
照片、絕望的短箋,
從鏡裏削掉你的形象。
請坐。享用你的一生。
飛白譯
沃爾科特·拳
握緊我心房的拳
稍稍放松,我喘息著
光明;但它重又
握緊。我何曾不愛
愛的痛苦?但這已超出了
愛而達到了瘋狂。這是
狂人的死抓,這是在
嚎叫著落入深淵之前
緊抓一塊突出的非理性巖石。
心,抓緊吧。這樣至少能活。
飛白 譯
結尾
事物不爆炸,
它們只衰退,雕萎。
像陽光從肌膚退色,
像水花在沙灘涸竭,
就連愛情的閃電
也沒有如雷的結尾,
她死亡的聲音
像雕謝的花像肉體
在冒泡的浮石上
一切事物塑造著同一歸宿
直到我們落入
包圍著貝多芬的一片靜寂。
飛白 譯
仲夏
(第50首)
我曾分別給我兩個女兒每人一個海貝,
是從礁上撈的,還是沙灘上賣的.我已遺忘。
她們用作制門器或書檔.但海貝濕潤的
粉紅色的腭是天使們無聲的歌唱。
我曾寫過一首詩叫“黃色的墓地”,
那時我才十九歲。莉姬的年齡。現我五十三。
我擠出的這些詩句像長滿青苔的石堆
與任何傳統無關,都像石頭一樣
墜入海底,沈澱,但求它們幸運地埋
在石堆深處,埋在海的記憶裏。
讓它們,在水中,像我搞水彩畫的父親,
投入他的工作。他成了自己的一個影像,
在仲夏的陽光下搖晃,暈厥。
他名叫沃裏克·沃爾柯特。有時我深信
他的父親,是以愛或苦味的祝福
為他取這名字紀念沃裏克郡。諷刺
仍在繼續。如今,當我重寫一行詩,
或在速乾紙上畫椰子樹寫生,
像他無力的手畫的那樣.女兒的手在我手中動。
海貝在海底移。我曾把父親的墓
從卡斯特立斯發黑的英式墓碑叢中
移至一個地方,在那兒我可同時愛兩者——
愛海洋和愛他的永別。青春比小說更濃冽。
晨雨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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