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in Badiou〈24段關於民眾這個詞的使用的筆記〉

《甚麼是人民?》(Qu’est-ce qu’un peuple)

翻譯前言:此篇文章出自一本2013年剛剛出版的結集,當中包括了Alain Badiou, Pierre Bourdieu, J. Butler, G. Didi-Huberman S. Khiari, Jacques Rancière等哲學家就「甚麼是人民」(Qu(est-ce qu'un peuple)這個主題而寫的文章。


〈前言〉

「兒童是解釋民眾的人。我在說甚麼呢?兒童按照自己與生俱來的真誠,在被扭曲,被感染到懷疑和排斥的情緒之前,他本身也是民眾,一種沒被庸俗化,沒變成粗暴的,沒有過多欲望的民眾。」Michelet的用語可能令人發笑,但當我們談及民眾(語言)或民粹主義者(論述)時,不也存在著一種懷疑和排斥的情緒嗎?

這本書的構思源於一份憂慮,就是看到民眾這個詞語被無可救藥地與其他一組詞語如共和政體或政教分離,連在一起,這些詞語的意涵已演化成為維持現有秩序而服務。雖然書內結集的文章所持有的意見不盡相同,但它們皆共同地展示出民眾一詞,永遠堅固地,牢牢地站在解放這一邊。

一. 即使我們只可以繼續或永遠地,向法國大革命開始時那句「我們出於人民的意願而聚集於此」的句子致敬,然而我們必須承認,「人民」一詞就其自身而言,絕不是一個進步主義者的名詞。當Mélenchon顯示出一副「自己站在人民的立場」的樣子時,於今時今日,這個姿態不過是一種難以理解的修辭。我們同時也要承認,儘管「人民」這詞的意涵,似乎被注入了「國民」(Volk)一詞的納粹時代用法,但「人民」不再是一個法西斯用語。當我們四處揭露 Marine Le Pen的「民粹主義」時,這個做法只會令到困惑繼續下去。實情是,在今天,「人民」和其他政治詞彙一樣,是一個中性詞語,所有事情都是語境所造成的。因此,我們會較詳細地看這個問題。


2. 「人民的」這個形容詞有更多隱含意涵,也較常用。我們僅從以下這些用語想表達的東西就可以看出來:「人民管理委員會」、「人民運動」、「人民法院」、「人民聯盟」、「人民權力」,甚至國家層面的用語,「人民民主」和其實沒實質內容的「解放人民軍隊」一詞。這些詞語指出了「人民的」這個形容詞意在政治化「人民」這個名詞,前者意在給予後者一種光環(une aura),這種光環結合了斷裂、鎮壓和一種新的集體生活的光輝。誠然,要看一名歌手或一個政治人物是否受歡迎,我們只需看一堆沒有任何價值的統計數字便知道了。然而,一個運動或一場起義是否受歡迎,就永遠要把這些突然而來的情節放在解放問題這些歷史領域裡,才能看得清楚。


3. 相反,當「人民」這個詞語伴隨著一個形容詞時,我們就會對它產生不信任,特別是一個用來形容身份或國藉的形容詞。


4. 當然,我們知道「解放越南人民的英勇戰爭」沒有任何合法或政治地被肯定的地方。在殖民鎮壓的語境,甚至是在一個不可以容忍的、外敵入侵的語境下,我們說「解放」給予「人民」一種無可否認的解放經驗,並附上一個形容詞來突出上述的「人民」。甚或是,在帝國主義或殖民主的所屬陣營裡,我們傾向說「部落」、「人種」、「部族」,而不是「種族」、「原始民族」。「人民」一詞因而只適用於屬於征服者的強國,甚至受到被征服的地方所頌讚:「法國人民」、「英國人民」,是的……阿爾及利亞人民或越南人民,不!而以色列政府今時今日仍只稱「巴勒斯坦人民」,沒有更多的了!民族解放戰爭的時代,人們把「人民+用來形容各國民族的形容詞」這個表達方式變得神聖,同時通過植入這個表達方式來提出武裝反抗,殖民者無視「人民」一詞的用法,自以為自己才是唯一有權利被稱為「真正的」人民的人。


5. 然而,在民族解放戰爭的暴力過程之外,在使一個被禁止的詞語(人民)可以被應用的過程之外,「人民+用來形容各國民族的形容詞」這個表達方式想說些甚麼呢?必須要承認,它沒有說出甚麼大道理。特別是在今時今日而言。因為今時今日出現了一個真實情況,這個真實情況來自馬克思那句靈驗的論斷──雖然被遺忘,但仍屬靈驗的論斷。在這句論斷的作者馬克思眼中,它是至關重要的:「無產階級沒有祖國。」正如一直以來的情況,無產階級甚至比遊牧民族擁有得更少,因為他們必須離開土地,擺脫卑微的農民身份,才可以加入資本家的工作坊,他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無產」。這種情況不僅從農村到城市見到,從非洲、亞洲到歐洲和美洲,甚至從喀麥隆到上海,或從菲律賓到巴西皆可見。「人民+用來形容各國民族的形容詞」這個表達方式屬於甚麼呢?今時今日,工人們是國際主義的活躍支幹,比偉大的先知──馬克思預言到階級的未來,創立第一國際之時更甚,工人也是唯一一個讓某些像「無產階級者」之類的東西可以誕生的土壤,而「無產階級者」就是共產主義的主體。


6. 應該拋棄一些如「法國人民」,和其他在「人民」一詞植入了一種民族身份的用語,要回到這些用語原本所象徵的反抗命運之上。事實上,當「人民」一詞被植入一種民族身份時,「法國人民」一詞只表示了一層含意:一個國家授予權力給一群懶惰的群體自己稱自己為法國人。我們只可以在身份切切實實地經歷某種政治揉合的過程時,才能接受這種把群體組合起來的稱呼,如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時,稱「阿爾及利亞人民」,或從延安時代的共產黨基地被宣告出來的「中國人民」。而在這些情況裡,我們注意到一組「人民+用來形容各國民族的形容詞」,不過是因為它要猛烈地對抗另一組「人民+用來形容各國民族的形容詞」之緣故才得以產生,那些有殖民地軍隊在背後撐腰的,假裝以「人民」的名義,禁止起義運動,或者,有反動派的國家軍隊在背後撐腰的,則意欲滅絕一切「反國家」的反抗。


7. 因此:「人民+用來形容各國民族的形容詞」,要麼是國家一個慣性的類別(就像今時今日出於各界政客之口的「法國人民」這詞一樣),要麼就是戰爭,和與所謂民族解放相關的政治過程的類別。


八. 特別是在議會民主制的國家裡,「人民」一詞事實上成為了一個國家權利的類別。透過投票的政治幌子,「人民」,由一組人類粒子構成的人民,給予議員一種虛構的合法權力。這是「人民的權力」,或者更確切地來說,是「法國人民」的權力。如果在盧梭的說法裡,權力仍是指一種有效、有活力的大眾議會,回想起盧梭認為英國的議會制是一種欺詐,那麼在今天,這種權力不過是一堆慣性,及像霧一樣的、不清晰的意見聚集而已,它沒有建構出任何真正的政治主題。「人民」作為代表程序中合符法律形式的參考對象,它只表示了國家可以,而且必須保存在那些生活在其國土內的人之中。


九. 我們會問:那些人是指甚麼人呢?我們先不仔細討論這個問題,我們繼續說下去。我們國家的建立,完全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建立在選票之上,而是建立自一個不能擺脫的效忠之情,而它們的效忠對象則是資本家的需要,和與人民利益背道而馳的措施(在這過程中,它們會強調那些已經明確地被建構,意義不容改變,來自「大眾的」這個形容詞的價值)。而這些資本家的需要將會永遠維持下去,它們也只會越來越開章明義,越來越沒有羞恥之心。我們的「民主」政府透過甚麼說自己來自人民呢?它假裝自己代表了一個我們可以稱之為「資本化了的」物體。如果你不相信這個說法,就像聖湯馬士一樣,如果你不相信你所看到的東西,請你看看奧朗德吧。


十. 「大眾的」這個形容詞包含了進步主義式的道德,但是「人民」不可以是隱藏在這種道德之下的一種現實嗎?「大眾議會」,在另一個意義下,不也是一種代表人民的方式嗎 ?而且,它不像其他一些代表人民的方式那樣封閉及由國家所操控,後者還征用了象徵了國家權力的那些民族形容詞和「民主」的司法權。

十一、我們再次以民族解放戰爭為例。在此語境下,「越南人民」一詞其實指示著一群人民的存在,但有人拒絕承認這群人民指涉著一個民族(nation),他們認為假如一個民族(越南)已備有國家(Etat)的規格,民族就不可以存在於世界的舞台上。(譯者按:這句中文比較難明白,或者大家可以想想西藏的例子。)因此,透過追溯一個國家的不存在(dans la rétroaction de l’inexistence d’un Etat),「人民」可以參與構成一個政治進程,「人民」也因而成為政治裡的一個類別。然而當令人質疑的國家一旦構成,變得正規化,以及在國際團體間有了名號後,它原本所倚仗的人民就不再是一個政治的主體。這是極為普遍的手段,而不論是何種形式的國家,它都會產生被動的群眾(une masse)。

十二、然而,「人民」不可以在這群被動的群眾中,另外製造出一種獨特之處嗎?例如,如果我們考慮法國1936年6月及1968年5月的工會大罷工這兩個例子,難道我們不應該接納以下的說法嗎?就是:一個「人民」──「工人人民」──在兩次大罷工中表現出一種內在的區別,一種與「法國人民」這個詞語所製造出來的建制惰性所不同的區別。是的,我們可以這樣說,我們甚至應該這樣說。從斯巴達克斯(譯者按:斯巴達克斯是羅馬共和國末期的起義領袖),從那些和他一起參與起義的同伴,或從杜桑‧盧維杜爾(譯者按:海地歷史中最偉大的人物,海地革命領導者之一)及他那些白人朋友或黑人朋友裡,我們必須說他們在古羅馬帝國或在海地殖民地裡,製造出真正的人民。

十三、無論反駁的說話是甚麼,即使是被一個民族形容詞所修飾的人民一詞(譯者按:如法國人民一詞),其表現出來的有害惰性,也可以被一種內在驅力,顛覆成一個如上文所提及的那種具有國藉及權利的人民。那麼,那些在埃及佔領解放廣場的人,於「阿拉伯春天」最高潮之時,宣稱自己是「埃及人民」這個行動,又說明了甚麼呢?這說明了,他們的行動,他們自己的組織,他們的口號,構造出一種埃及人民,這種人民與已被建構成具有國藉惰性的人民不同,這種人民有權利去要求一個民族形容詞加插在人民一詞之前,因為他們所要求的、所說的國家其實尚未降臨。因為這個尚未來臨的國家只存於巨大政治運動的具有活力的形式之下。因為面對這場運動,那個宣稱代表埃及的國家是沒有合法性的,它應該消失。

十四、在此,我們看到「人民」一詞有一重意義,就是意味著現存國家之消失。此外,國家自身的消失,就是從政治決定出自那些聚集在廣場的,當場聚集的新人民之手時,在此時,「國家」就消失了。那些在大型的群眾運動所表現出來的東西,永遠是馬克思在所有革命政治中所追求的崇高目標裡潛伏的訴求:國家的失效。

十五、我們注意到在所有這些情況裡:在選舉過程中「代表大多數」的廣場──這個行為透過國家合法的法律手段,造成了人民於國家層面的惰性;同時也在永遠是半同意半強迫的狀態下屈從於一個專制政權的廣場,我們找到少數的不屈從,他們根據前所未有的政治定位而激活了「人民」一詞。在與民族解放抗爭不同的語境之下,「人民」可以再次指向一個政治進程的主體。然而,這種主體永遠是當少數人宣告自己是人民,而不是代表人民這種形式才得以顯現出來,他們宣告自己是人民時,他們解構了自身的惰性,及令他自己成為政治革新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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