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母親忽得了一封沒貼郵票的欠資信,拆開是一幅小手絹,寫著:

 “環被賣,決計蹈海,痛極!書不成字。兒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江人”既沒有親戚,又不詳知那人的鄉里,幫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淚罷了。她本有網膜炎,每天緊握著那血絹,哭時便將它拭淚。

母親哭瞎了,也沒地方訴冤枉去。慧兒想著家里既有了殘疾的母親,又沒有生利的人,於是不得不輟學。豪賢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驅逐了,母女們至終搬到這花園的破小屋。慧兒除做些活計,每天還替園主修葉、養花、飼魚、汲水,凡園中輕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過活。


自她們搬到花園里住,只有兒媳婦間中從庵里回來探望一下。夢鹿算是第一個男子,來拜訪她們的。他原先以為這一家搬到花園里過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來到,所見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兒把那碗涼粥仍舊倒在砂鍋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門邊拿掃帚掃地,夢鹿已捧著一副瓷碗盤進來說:“舊的碎了,正好換新的。我知道你們這頓飯給我攪擾了,非常對不起。我已經教茶居里給你們送一盤炒面來,待一會就到了。”瞎母親還沒有說什麽,他自己便把條長凳子拉過一邊來坐下。他說:“真對不起,驚擾了老伯母。伯母大概還記得我,我就是東野夢鹿。”


老太太聽見他的聲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兒在旁邊向夢鹿搖手,教他不要說。她用手勢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間,夢鹿在訪問雁潭住址的時候,也曾到過第五小學去打聽。那學校的先生們告訴他雁潭到校不到兩個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在豪賢街,以後搬到哪里或回籍,他們都不知道。他見老太太雙眼看不見,料定是傷心過度。當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來說。他楞著坐在一邊,還是老太太先用顫弱的聲音告訴他兩年來的經過。隨后又說:“現在我就指望著慧兒了。”她拉著女兒的手對她說:“慧兒,這就是東野先生。你沒見過他,你就稱他做夢鹿哥哥吧。”她又轉向夢鹿說:“我們也不知道你在這里,若知道,景況一定不致這麽苦了。”

夢鹿嘆了一聲說:“都是我懶得寫信所致,我自從回國以後,只給過你們兩封信,那都是到廣州一個月以內寫的。我還記得第二封是告訴你們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說:“可不是!我們一向以為你在梧州。”

夢鹿說:“因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沒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訴他:“二兒和二媳婦在辛亥年正月也到過廣州。但自四月以後,他們便一點消息也沒有。后來才聽他的朋友們說,他們倆在三月二十九晚鬧革命被人殺死了。但他們的小嬰孩,可惜也沒下落。我們要到廣州,也是因為要打聽他們的下落,直到現在,一點死活的線索都找不出來,雁潭又死了!”她說到此地,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頭。


夢鹿傾聽著一聲也沒響,到聽見老太太說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說:


“二哥我沒會過,因為他在東京,我在岡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國了,他是不是長得像雁潭一樣?”

老太太說:“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學化學的麽?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結婚,在家里制造什麽炸藥,不留神把左臉炸傷了,到病好以後,卻只丟了一個耳朵。”

他聽到此地,立刻站起來說:“嚇!真的!那麽令孫現在就在我家里。我這十幾年來的謎,到現在才猜破了。”於是把他當日的情形細細地述說一遍,並告訴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兒聽他這一說,自然轉愁為喜。但老太太忽然搖頭說:

“沒用處,沒用處,慧兒怎能養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見他,帶他回來有什麽用呢?”


夢鹿說:“當然我要培養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掛慮。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有的是房間。我方才就這樣想著,現在加上這層關係更是義不容辭了。后天來接你們。”他站起來說聲“再見”,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說:“先用著吧,我快回去告訴延禧,教他大快樂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說什麽,大踏大步跳出門去。在門窗下那枝支著蠔窗的竹竿,被他的腳踏著,窗戶立即落下來。他自己也絆倒在地上,起來時,濺得一身泥。

慧兒趕著送出門,看他在那里整理衣服,說:“我給你擦擦吧。”他說聲“不要緊,不要緊”,便出了園門。在道上又遇見那賣餛飩的,夢鹿直向著他行禮道謝。他莫名其妙,看見走遠了,手裏有意無意地敲著竹板,自己說:“嚇,真奇怪啦!”

夢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沒聽見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見他伏在桌上哭。他撫著孩子的背,問:“又受什麽委曲啦,好孩子?”延禧搖著頭,抽噎著說:“嬸嬸在天字碼頭給人打死了!”孩子告訴他,午后跟同學們到長堤去玩,經過天字碼頭,見一群人圍著刑場,聽說是槍斃什麽反動分子,裏頭有五六個女的,他的同學們都鉆入人圈裏頭看,出來告訴他說,人們都說裏頭有一個女的是法國留學生名叫志能,他們還斷定是他的嬸嬸。他聽到這話,不敢鑽進去看,一氣地跑回家來。


夢鹿不等他細說,趕緊跑上樓,把他妻子的東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沒動過她的東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打開那個小黑箱,翻出一疊一疊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搖搖頭自己說:“不至於吧?孩子聽錯了吧?”坐在一張木椅上,他搔搔頭,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後他站起來,抽出他放錢鈔的抽屜,發現裏頭多出好些張五十元的鈔票,還有一張寫給延禧的兩萬元支票。

自從志能回家以後,家政就不歸夢鹿管了。但他用的錢,妻子還照數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屜里。夢鹿自妻子管家以後,用錢也不用預算了,他抽屜里放著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實際上志能每多放些,為的是補足他臨時或意外的費用。他喜歡周濟人,若有人來求他幫助,或他所見的人,他若認為必得資助的,就資助他。但他一向總以為是用著他自己的錢,決不想到已有許多是志能的補助費。他數一數那疊五十元的鈔票,才皺著眉頭想,我哪里來的這麽些錢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給我作埋葬費的麽?不,她決不會去幹什麽秘密工作。不,她也許會。不然,她怎麽老是鬼鬼祟祟,老說去赴會,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許那卓先生是與她同黨吧?不,她決不是,不然,她為什麽又應許黃先生去辦市黨部呢?是與不是的懷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鈔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門,無意中又看見志能鏡臺底下壓著一封信。他抽出來一看,原來就是前幾天卓先生送來的那封信,打開一看,滿是洋文。他把從箱子撿出來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樓來,告訴延禧說:“你快去把黃先生請來,請他看看這些信裏頭說的都是什麽。快去,馬上就去。 ”他說著,自己也就飛也似的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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